第7章 看戲

儘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是當真正接手這份工作後，羅歲言才發現，諮詢師助理的工作比想象中繁瑣得多。

接聽電話、回覆信息、安排預約、簽署諮詢協議，一天下來累得嗓子都啞了，但話都是跟別人說的，和楚堯總共也沒說上幾句話。

然而，身體上的累不算什麼，精神上的壓力纔是更大的考驗。

當輔導員的時候，整天面對的是一羣年輕活潑的大學生，即使有幾個調皮搗蛋的，也都無傷大雅。

可是在這裏，面對的大多是情緒不穩定、狀態低迷的來訪者。

正如楚堯所說，僅僅是認真和努力還遠遠不夠，一不小心，就會被對方的消極情緒感染，被帶着往牛角尖裏走。

這時候，羅歲言的“特殊能力”就變成了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可以幫助她快速準確地瞭解來訪者的需求，另一方面，壓力、躁鬱、哀傷等等各種負面情緒都會被成倍放大，讓她不堪重負。

週四晚上回到家，羅歲言匆匆換上睡衣，胡亂洗了把臉，飯都沒有喫，倒頭就睡。

錢小冉不放心，端了杯熱牛奶送進來，勸她喝了再睡。

羅歲言犟不過她，只好爬起來，接過杯子一口氣喝完，然後又躺下。

剛躺下，突然想起喝了牛奶還得再刷一次牙，沒辦法，只能爬起來又去重新刷了牙，一來二去，愣是給她折騰清醒了。

左右睡不着，索性坐起來拿着手機看會兒心理學視頻。

“阿言，你週末放假嗎？”錢小冉靠過來，擠在牀邊問她。

羅歲言回憶了一下今天在前臺看到的排班表，楚堯週末不上班，她也可以跟着休假，答道：“嗯，週末有空。”

“那太好了，這周跟我回家喫飯吧，我媽唸叨好幾次了，說她都快半年沒見着你了。”

“好，正好我也挺懷念阿姨做的排骨湯。”羅歲言一邊看手機一邊笑着說。

她們倆初中時候就認識了，羅歲言家裏常年不開火，而錢小冉有個全職媽媽，做飯又特別好喫，因此她經常在錢小冉家裏混飯。

錢爸爸、錢媽媽、加上錢小冉，一家三口共用一個性格，都是毫無心機的小白羊。

其實錢爸爸馳騁商場多年，想來也不可能是毫無心機，但是他把所有的心機都用在了外面，帶回家裏的，只有無限的耐心和溫暖。

羅歲言從小不喜歡去別人家裏，但是錢小冉家除外，在她們家比在自己家還輕鬆。

羅歲言曾經不止一次地逼問過錢小冉：“你真的是獨生女？你們家確定再沒有個哥哥或者弟弟？給我個機會，嫁到你們家去吧。”

錢小冉每次被逗得不行，就開玩笑說：“要不你努努力，想辦法把我娶了吧。”

兩人靠在牀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了一個多小時，睏意再次襲來，羅歲言立刻放下手機，鑽進被子。錢小冉給她關掉燈，回自己房間去睡了。

躺在舒適溫暖的臥室，被柔軟蓬鬆的被子包裹，一覺睡醒，羅歲言一掃前日的頹喪，又恢復到了元氣滿滿的狀態。

這些年下來，她早已練就了一身超強的自我修復能力。

五天時間說慢也快，轉眼就到了週六下午。

在這幾天裏，羅歲言悄悄觀察了其他幾位助理，也許是業務熟練，又或許是別的諮詢師業務量小。

總之，他們看起來都很輕鬆的樣子，工作間隙還能抽出大把時間在茶水間聊天，或者是在小花園裏打羽毛球。

反觀累得跟狗一樣的自己，羅歲言有點忐忑，悄摸摸給自己的表現打了個分，中規中矩，無功無過，能不能留下來，全憑楚堯的判斷。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除了二樓清掃衛生的幾位家政阿姨，其他人都按點下班了。當然，工作狂楚堯不在計算範圍。

羅歲言整理完手頭上的諮詢記錄和回訪表格，鎖好櫃子，也準備回家了。

臨走之前，她有些猶豫，考慮着要不要去隔壁問問楚堯，他到底是怎麼決定的，乾脆給自己一個痛快，省得週末都過不好。

在楚堯辦公室門外徘徊了十多分鐘，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準備敲門，卻看見從前廳徑直走來一個女子。

羅歲言放下手指，端起微笑迎上去：“您好，是找楚老師嗎？請問有預約……”

“沒有預約，我不是來諮詢的。”女子打斷她，踩着高跟鞋，趾高氣昂地直接推門走進了楚堯辦公室。

看樣子，應該是關係很熟的朋友。

站在門口猶豫了一瞬，羅歲言很識趣地沒有跟進去。

算了，星期一早上再問吧。

楚堯不是苛刻的老闆，一般沒有特別叮囑的情況下，就是默許可以準時下班，於是羅歲言沒有再跟他專門打招呼，套上棉外套就走了。

今天天氣不錯，雖然已經到了傍晚，空氣依然冷冽純淨，頭頂是濃郁的深藍色，天邊掛着一抹淡淡的晚霞。

剛走出大門，眼前忽地閃過一隻小小的影子。

羅歲言定住腳步，看到一隻橘色條紋的小野貓正蹲在對面花園旁邊，歪着腦袋看她。

小貓看起來還不到半歲，渾身的毛細細軟軟的，貼在身上。

羅歲言在包裏翻了翻，摸出一隻鱈魚腸，蹲下來慢慢地靠了過去。

小貓警惕性很強，一扭頭躲到了冬青叢後面，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小心翼翼地盯着她手裏的東西。

羅歲言跟着它走到冬青後面，找來一片乾淨的樹葉，將樹葉鋪在鱈魚腸下面，慢慢推到小貓跟前。

初冬的花園裏一片蕭瑟，四周沒有什麼人走動，安安靜靜的，只能聽見小貓舔舐咀嚼香腸的聲音。

“吧唧吧唧……”

“楚老師，我是認真的。”

四下寂靜裏，突然遠遠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頗有些哀哀慼戚的味道。

羅歲言愣了一下，扶着膝蓋悄悄往前挪動兩步，透過冬青葉之間的縫隙看過去——

這不是剛剛進去的那個女人嗎？

楚堯和她並排從大門走出來，側身站在門口，一隻手隨意地插在西褲口袋裏，面朝着停車場的方向，一副要送客的模樣。

這麼快就聊完了？還是……被趕出來了？

楚堯應該不會把人趕出來吧？他看着可比誰都紳士。

但是看女人的樣子，也不像是心甘情願自己走出來的。

“楚老師……楚堯，我的心意你到底明不明白？”女人聲音不大，卻滿含深情，仰頭看着楚堯，目光一瞬也捨不得挪開。

楚堯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

“柳女士，在最後一次諮詢時我說過，心理諮詢中，出現移情這種現象很正常，但是爲了更好的幫助你，我們的諮訪關係需要停止，我已經將你轉介給更好的諮詢師，相信你很快就可以走出困境。”

“別拿這些藉口來敷衍我，諮詢已經結束三個月了，我心裏很清楚，這根本不是什麼移情，我就是喜歡你。”深情被否認，女人有點生氣。

羅歲言蹲在冬青叢後面一動不動，大氣都不敢出。

即使隔着這麼遠，她都能感受到一股愛情的酸甜氣息，以及求而不得的挫敗感。

這個女人沒說錯，她的確是對楚堯動了真心。

“我會和你的諮詢師進行溝通，針對你當前的狀況調整諮詢方案，但無論是私人關係或是出於諮詢倫理，我都不可能接受你的感情，這一點請你清楚。”

這話說得清清楚楚，拒絕得明明白白，語氣依舊溫柔，態度卻很堅定，楚堯看了眼手錶，“我還有工作，你請回吧。”

女人漲紅了臉，眼含怨嗔，情急之下緊緊抓住了楚堯的手臂，還想再做糾纏。

天色漸暗，路燈倏地亮了起來，光線反射在楚堯的鏡片上，干擾了羅歲言的視線。

羅歲言看不到楚堯的眼神，只能通過他的動作猜測到他正在與女人對視。

幾秒鐘後，楚堯仍舊一言不發，女人卻像被他的眼神燙到了一般，怯怯地放開了手。

“柳女士，請慢走。”楚堯淡淡地說。

女人像是受到了驚嚇，不敢再做糾纏，拿出車鑰匙，在高跟鞋的噠噠聲中，走到了停車場的一輛紅色跑車前。

跑車轟鳴着絕塵而去，楚堯仍站在原地。

此時此刻，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四周空無一人。

楚堯微微低頭，視線落在自己的衣袖上，眉毛緊緊蹙起，似乎手臂上沾到了什麼髒污不堪的東西。

重重拍了幾下西裝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楚堯擡腳返回大廳，推門而入的一瞬間，他停住了腳步，手指緊扣着門框，似乎忍耐得很難受。

羅歲言揉了揉腳腕，正要扶着膝蓋起身，眼皮一擡，忽然瞥見楚堯的動作，驚得差點坐到地上。

他竟然站在大門口脫衣服！

修長的手指很快解開了釦子，楚堯將西裝從身上拽下，大步走到垃圾桶前，揭開蓋子，毫不留情地將衣服丟了進去。

寒冷的冬日傍晚，室外溫度只有零下五六度，楚堯穿着一件單薄的淺灰色襯衫，眉頭卻漸漸舒展開來。

羅歲言看呆了。

儘管蹲得雙腳發麻，她卻一步都沒敢動，縮在原地，默默等着楚堯離開。

在她身後，小貓喫完了最後一口香腸，心滿意足地舔了舔嘴巴，踱着貓步走到羅歲言腳邊，翹起尾巴繞着她轉了一圈。

羅歲言剛纔看戲看得專注，忘了旁邊還有個活物，手背突然被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掃過，嚇得她來不及反應，直接蹦了起來。

小貓後腿一蹬，“蹭”地一下鑽進草叢，轉眼消失在了花園裏，留下羅歲言獨自一人收拾這個爛攤子。

棕色的男士皮鞋緩緩進入視線，停在一步之遙處。

羅歲言縮着脖子打了個冷顫，完了，這下徹底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