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利益

一覺醒來，天剛矇矇亮，微弱的光線一點點撕開深藍色的夜幕，露出青白底色。

楚堯撐着手臂坐起來，揉了揉後頸，不舒服的睡姿讓他感到渾身酸困。

腦子裏仍是混亂的，卻能清晰記得當晚的每一個細節。

從頭至尾楚堯都沒能看清楚羅歲言的表情，但是呼吸的頻率、手指的溫度，還有那種怪異而又讓人心悸的觸感，不但沒有隨着時間的流逝漸漸淡忘，反而在每一個寂靜的深夜變得愈發鮮活。

“身體反應是最誠實的語言。”——羅歲言的這句話一直縈繞在耳邊，楚堯卻想不明白。

那是什麼意思？

對他而言，那晚的失態不過是身體背叛了理智，並無其他意義。

或許，這就是羅歲言的報復。以這種動動手指就讓他失控的方式，爲他們之間的關係做一個狼狽的、讓人刻骨銘心的結束。

顯然，她的目的達到了。

楚堯從不是一個糾結於過去的人，可是已經過去了整整四個月，他卻一直無法擺脫那個旖旎瘋狂的夢境。

甚至此刻，清晨夢醒後的身體還處於一個難言的尷尬境地中。

楚堯滿臉煩躁地朝後仰頭，靠在椅背上，伸手將原本只留了一指寬縫隙的車窗完全打開，藉着清晨的涼風來熄滅心頭邪火。

兩個小時後，楚堯回到了麓港，回家匆匆洗澡換衣服，然後直奔通訊公司，買了新的手機，順道補辦了張卡。

今天狀態不佳，無法集中精力工作，楚堯索性就沒有去諮詢中心，而是將車子開到了楚家老宅。

老爺子大病初癒，楚漢宏找了個專業的護工團隊在家照看。

楚堯拎着水果和老爺子最愛的酥餅踏進院子時，老爺子剛喫完午飯，正靠在樹蔭下的躺椅上，悠哉悠哉地聽着上世紀的國韻小調。

看到楚堯，老爺子心情大好，眉眼的皺紋瞬間舒展了許多。

將手裏的東西交給護工，楚堯拉了張椅子坐在一旁，陪老爺子聊起了天。

他們家族親情關係向來淡薄，在尋常人家裏，爺孫之間相互聊天談心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但在楚堯這裏卻是罕見。

聊了一會兒，老爺子突然問道：“聽說你前段時間把女朋友帶回家裏了？”

楚堯一時語塞，想來肯定是楚漢宏爲了哄老爺子開心，報喜不報憂，只說了他帶女朋友回家喫飯，卻沒提兩人已經分手的事情。

猶豫片刻，他到底還是不忍傷了老人家的心，只好含糊着點頭應了一聲。

“那就好，那就好，”也許是年紀大了，楚老爺子說話間總是無意識地重複，“小堯啊，你從小到大事事都沒讓我操過心，可就是這個感情問題實在讓人着急。”

“當初定下誰先結婚就給十個點的股份，這麼大的獎勵都沒打動你小子，現在好了，我這把老骨頭也不至於死不瞑目啦。”

楚老爺子微微起身，伸出乾枯的大手，生澀地握住楚堯搭在藤椅上的手背，言語間充滿了滄桑與遺憾：“小時候……小時候沒能照顧好你，如今回想起來，實在是……後悔啊。”

即使是親人，但是多年來沒有過的親近接觸還是讓楚堯感到渾身不適，他強忍着沒有抽回手，默默看向落在腳下的搖晃樹影，漸漸有些恍惚。

其實楚堯很少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一方面，懷緬過去毫無意義，另一方面，他的童年實在無趣，並無值得懷念之處。

楚堯的父母原是家族聯姻，結婚多年來一直不冷不熱，爲了雙方家族利益勉強維繫着寡淡的婚姻。而且他們二人都有各自的事業，有時候忙起來一連數月都打不了一個照面。

楚堯的出生，原本是拉近這段關係的唯一契機。

然而，當時楚漢宏夫妻兩人忙於事業，都不願被家庭束縛，而作爲爺爺奶奶的楚老爺子夫婦正忙着周遊世界，對這個孫子喜歡是喜歡，卻不願耗費太多精力來照看。

也許對他們而言，需要的並不是孩子，只是一個繼承人。

於是，楚堯從八個月大開始，就一直由保姆來看護。

雖然都不願承擔養育的責任，楚家的家長們卻有着共同的擔心：長期由一個保姆來看護，容易讓孩子對其產生依賴，滋生出感情。

爲了避免麻煩，他們想出了一個簡單粗暴的辦法：每半年更換一次住家保姆。

楚家不缺錢，隨隨便便買一個家政公司都不在話下，自然僱得起最好的保姆。

從楚堯還未記事起，就被迫接受這樣的看護方式。

三歲之前，每一次的分離對他而言都是一場災難，每一次都要眼睜睜看着自己最親近的人頭也不回地離去。

每段親密關係剛剛建立起來，就要面對殘忍的分離，情感的枝芽剛剛伸出觸角，就被無情地砍斷。

幼童時期，正是孩子的心理認知發展階段，他需要一個模範，告訴他如何管理情緒，如何處理生活中的問題。

而楚堯沒有這個模範。

他不知道如何正確表達情緒，也無法用感情與別人產生聯繫，他被困在一座遙遠的孤島上，獨自一人默默捱過漫長的成長期。

到了八歲那年，楚堯遇到了最大的變故----徐莉帶着四歲的楚明誠上門，打破了楚家多年來僞裝的平靜。

離婚手續辦得很快，夫妻兩人早已厭倦了這種貌合神離的關係，在簽下協議書的時候，甚至沒有一絲猶豫。

對於唯一的兒子，他們象徵性地過問了一下他的意見。

楚堯記得很清楚，當他說要留在父親身邊的時候，母親明顯鬆了口氣。

人人都說，父母離婚時候孩子是最傷心的，可是楚堯一點感覺都沒有，他不傷心也不難過，他擁有一顆被銅牆鐵壁圍起來的心臟，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如果說這顆心臟曾經有過一絲裂縫，那就是在楚明誠來到楚家以後。

八歲的楚堯像一隻蟄伏的小獸，用了兩年時間，耐心地觀察這位從天而降的弟弟，確認他不會傷害自己，才試着將心口的盾牌悄悄放下。

然而，意外突如其來。

看着刺眼的鮮血，面對繼母的指責，面對弟弟的控訴，楚堯腦子裏是空白的，他感到茫然、費解。他第一次有強烈的欲/望，渴望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麼。

父母不相愛爲什麼要結婚？

弟弟爲什麼要污衊他？

繼母爲什麼要落井下石？

這些答案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明白，其實都只是因爲兩個字：“利益”。

“早點安定下來吧，別再一個人孤零零的了。”說完這句話，藤椅停止了搖晃，楚老爺子精力耗盡，閉着眼睛打起了盹。

……

“楚總，這是您要的東西。”

寬敞豪華的辦公室裏，下屬恭敬地站在桌前，將一封文件袋放在楚明誠手邊。

楚明誠還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自從正式參與公司事務以來位置不斷攀升，不到一年時間，從基層到高管，如今儼然已是公司裏能夠說得上話、站得住腳的人物了，更是大傢俬下默認的楚家繼承人。

“好，你出去吧。”楚明誠打發走下屬，將文件袋拿在手上掂量許久。

下定決心正要拆開時，剛剛的下屬去而復返，站在門口請示：“楚總，前臺打來電話，說有一位先生想見您，但是他沒有預約，您要見嗎？”

“叫什麼名字？”楚明誠將文件袋放進抽屜裏，心不在焉地問。

“他叫楚堯。”

楚堯小時候曾經跟着楚漢宏來過幾次公司，但是自成年以後，就沒有再踏進過這道大門，除了公司部分高管，下面的人幾乎都不認識他。

今天來之前，他沒有給任何人打招呼，而新來的前臺小姑娘相當盡責，一邊攔下他登記預約，一邊給楚明誠辦公室打去電話請示。

楚堯倒也不生氣，按照流程做了登記，然後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慢悠悠地翻看雜誌。

反倒是楚明誠不怎麼淡定，接到電話沒幾分鐘，氣喘吁吁地一路小跑着衝進前廳，在衆人驚詫的目光下，親自將楚堯接了上去。

這也是楚堯第一次踏進楚明誠的辦公室。

楚明誠沒有坐在平時慣坐的那張老闆椅裏，而是跟楚堯一人一邊坐在相對的兩隻單人沙發上，等助理送來咖啡離開後，才謹慎地問道：“你來這裏有什麼事嗎？”

楚明誠表面看似鎮定，其實心裏一直在打鼓，大概是血脈裏帶着的壓制力量，在這位大哥面前，楚明誠總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壓力。

尤其是他今天居然主動、親自、登門拜訪，實在過於反常，更讓楚明誠感到惴惴不安。

“我想請你幫一個忙。”楚堯沒客氣，開門見山地直說了。

“我得先聽聽是什麼事情。”楚明誠滿臉寫着警惕。

“聽說公司最近要上一個宣傳片，我希望叫這個人來拍。”楚堯將手機裏的照片打開，放在桌上。

楚明誠低頭看去，一眼就認出了照片裏的人，揚起眉毛，詫異地問道：“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