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城郊,大片的蕎麥花開正盛,白如霜雪,粉若胭霞。幾匹馬擦着花田疾過,驚起花間蜂蝶翩翩。
前方見一人,玄色衣衫落有浮塵,鬢髮上染有兩星細碎花瓣,頗有些風塵僕僕的味道。然而錯身而過之時,卻又見此人身姿英挺,步履輕緩,指上擎一支蕎麥花,捻轉把玩,任花瓣拂過鼻尖,再細細嗅聞,好一副安閒自在的模樣。
幾步開外,馬上的人勒馬轉身,長鞭輕舞,卷碎一簇花枝,而後側目眺着這不知死活的男人。
“喂!你知不知道此地時有魑獸出沒?!”說話的是簫猛,馬尾高束,白衣軟甲,玉骨長鞭輕攏在手,平添幾分颯然。人是颯爽男兒裝,出言卻是清泠泠的女聲,柔弱中生着嚴厲的架勢。
指上花停止了捻轉,腳下步伐卻仍是安閒,至於目光,更是不肯投來一絲。
男人的閒適與不屑激起簫猛長途奔勞的煩躁,一雙杏眼不覺蘊了份怒。
琅璃明令:酉半到,城門閉,閒人禁,違令者後果自負。所謂的後果大多是以身飼魑,所以此人閒庭信步順帶拈花惹草,無疑是在找死。
“半個時辰後城門關閉,不想死的就快些走!”
蕎麥花再次捻動,男人終於分出一點極冷的眸色,睨向簫猛,而後再次低頭深嗅,似要於紅塵之中偷得一縷香。
那神色分明是:要你管?
“你!……”
簫猛緊了緊長鞭,終是丟下一句不識好歹,策馬走遠。
另有一匹駿馬輕踏落花,自身後近前幾步。
“走吧!我捎你一程?”是溫和的詢問,亦是強硬的命令。馬背上,莫驤探身向對方伸出一隻手,似在討要指尖那一抹豔色。
許是垂暮之際的霞色太過明豔,男人微眯了下眼,清冷的目光透出幾許茫然,一路掃過面前銀色的護手腕甲,流過淺淡略薄的脣,漫過微微垂落的眼睫,復又回落於微勾起的脣角——終是潮奔浪涌。
莫驤不喜歡那樣直白強勢的目光,他移目望向對方捻着花枝的手,又道一句;“上來!”
見他仍是不動,莫驤又擡了擡手,脣邊盪開一抹溫柔笑意,須臾間,眉眼與暮霞同輝。
男人終於小心翼翼伸出了手,掌寬指長,瑩潤如玉色。
指尖相觸的瞬間,他修長的手指回彎,似要抽身,莫驤不給他機會,利索的帶人上馬。
不過他很快追悔莫及。
共乘一騎,此人端坐於前,穩若磐石,生生擋了前方視野,莫驤鬱郁,只能微側轉身子,坐姿疲累。
有風起,送來指尖甜香幾許,夾雜着絲縷陽光草木的味道。待要深嗅,那一點草木氣息卻又無跡可尋。於是莫驤想到了莫家饢的青山翠柏,想到了莫家饢的長河綠地,想到了春暖花開,想到了肆意奔跑的無憂歲月,還有那個魂牽夢繞的人。
在這濃烈的初秋夕照中,他竟覺的有些冷。
男人的額發吹過耳,隨風拂動,輕掃過莫驤眉眼,微癢。
莫驤輕嘆口氣,打馬急奔,騰起陌上塵如煙。
一路無言。
離陌路,上官道,過路亭,便遙遙望見高闊的城門巍峨立於雲霞之中。城樓上黑底鎏金的“都城”二字,一字溺於秋日夕照灑下的餘暉,一字隱於城樓飛角勾出的陰影,使那豐筋勁骨之筆,雄洪富麗之姿,端端生出幾份日薄桑榆的低迷來。
這,便是琅璃國王城了。
馬蹄漸緩,一隻毛色亮澤的黑羽鷹隼攜着幾許風塵收了羽翅,緩緩停落於城牆之上。其鮮紅的指爪似要抓入堅石,將墨色身姿定立地巋然不動,連那凌歷的目光也都分毫不移地盯住遠處馬背上的歸客。
直到一聲哨響,那鳥兒忽的展翅騰空,略作盤旋之後,停於莫驤腕上。
“你也辛苦,回去吧!”莫驤摸摸它的背,餵它一口喫食,再晃動腕子,那鷹隼顧自飛離。
倦鳥歸巢,離人歸鄉。
“他孃的,可算把這些東西活着帶回來了!”一路沉默的江楓鎏暼一眼馬背上的皮囊,見囊中之物尤隔着皮囊蠕動,遂嬉笑顏開,大嗓門比平日裏又大了幾分:“猛妹子,走!哥請你喫飯。”
“滾!我纔不和隨醫堂的人喫飯,整日裏開膛破肚,截肢斷腿的。”活泛過來的簫猛笑吟吟賞他一個大白眼。
“得,風流哥,賣茶湯的回家——沒面兒了吧?要不您請我一個?保準隨請隨到!”謝禹,都城富商謝安之子,讀書一般,歇後語卻張口就來,又因長了一張細皮嫩肉的娃娃臉,樣貌較實際年歲略顯小,人送外號小歇子。
“我說小歇子,不,謝大公子,您那一口下去,我他娘一月俸銀怕是不夠您霍霍的,要不改日裏,齊玉樓見?我帶嘴,您帶錢?”
江楓鎏一句玩笑話,勾起謝禹心中苦澀,不過倒也點醒了他——倘若莫驤能來,簫猛自然會來,到時再想法子把人留住,賞賞秋景,豈不美哉?
謝禹喜歡簫猛,整個魑魅閣弟子都知道,唯有簫猛不知,或者假裝不知。
謝禹撫着馬背略作盤算,他爹給的那點可憐零用早就光了,好在上月奉銀還剩下點,夠喫一頓,至於餘下的半月……大不了去齊玉樓多做點工。
堂堂謝大公子還得做工掙零用!!謝禹將這苦澀盡數嚥下,語氣輕快道:“好啊,我就是豆腐佬摔擔子——傾家蕩產,也得把您老人家嘴給餵飽了!莫師兄,萌兒,咱也一起吧,咱就當給自己接風洗塵了。”
謝禹的盤算莫驤自然明瞭,只是接風洗塵幾個字似一縷小秋風,過耳入心,莫驤感覺又冷了幾分。當下牽起嘴角溫聲道:“我還有要事在身,怕是分身乏術,你們自己去吧。”
此處是外城,過了護城河便是內城,內城自有各家車馬相迎,只有莫驤伶俜一人,尚不知今夜宿歸何處。
終究是局外人一個。他人的熱鬧,他不想參與。
雖然糙漢子一個,可是常年並肩而戰,江楓鎏對莫驤的喜怒還是分的出來。
看到莫驤高高挽起的嘴角,江楓鎏識趣道:“那我先回隨醫堂,小歇子,我們改日再聚。”轉而又向莫驤道:“門主,這些毒物我帶走了啊?”
江楓鎏所言毒物,是藥魑,可入藥,也可製毒,是醫堂醫師的搶手之物。只不過此物身小性烈,捕獲後通常氣絕身亡。這次用的是甲魑的皮製成的嚢袋,有同類氣息相伴,纔不至於氣絕。
“有勞,千萬當心。”
江楓鎏辦事尚算穩妥,只是多一句叮囑,在江楓鎏看來,那是關切,而在莫驤看來,那是自己身爲門主的職責所在。
“師兄?!一起嘛?”目送江楓鎏打馬離開,就聽簫猛柔柔弱弱的嗓音拖的低而長,尾音上揚,像一把小勾子,勾得謝禹耳朵發癢,心中泛酸。
簫猛喜歡莫驤,整個魑魅閣弟子都知道,只有莫驤不知道,或假裝不知道。
因此被勾的人無動於衷:“師兄還有公務要忙,你早些回家,莫讓伯父憂心。”瞧見旁邊搔頭摸耳的謝禹,莫驤想要摸上簫猛發頂的手堪堪停住,轉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謝師弟會護送你回去。替我問伯父安。”
莫驤此人,待人溫和卻又疏離,唯獨待簫猛多了一份親厚,這讓謝禹很是喫味,不過,好在莫驤有意成全,謝禹心口剛泛起的那一點酸澀涌到臉上全成了濃稠的笑意。
簫猛見撒嬌無用,立時揮鞭抽出一聲風響,頗幽怨地暼一眼莫驤,再牽了馬獨自離開。謝禹笑着搖了搖頭,快步跟上,臨了不忘向莫驤拱手道謝。
一行人就此別過。
片刻的喧鬧之後,空氣歸於清寂。雲霞尙未褪金,暮色已然漫開。莫驤回首,城樓厚重的暗影裏,只有一馬,孤零零的噴着鼻息,馬鞍上,落着一支風流倜儻的蕎麥花,暗自芬芳。
人與人之間的相遇,或嬉笑怒罵,或靜默無語,終究是要離散的。只是有些相遇撒手即放,轉身即忘,而有些相遇,抓不住,卻也忘不掉,到最後,入了心,成了魔。
比如阿爹遇到阿孃。比如莫驤遇到阿醜。
夢裏大片的蕎麥花肆意瘋長,糾纏住莫驤手腳,使他無處着力。粘稠的甜香中逸出一絲淡淡的草木氣息,他尋着那味道望去,瞧見一道朦朧身影,伴着幾句飄渺的低語:“哥哥,快來,我找到阿孃了”。
莫驤用盡全身氣力奔跑,直跑到胸口發悶,卻依然呆在原地。忽而蕎麥花田變成殷紅的雪地,地上躺着的是阿孃,阿孃頭身分離,落在一邊的頭顱嘴巴開合不止:“驤兒,要保護弟弟,保護好他!”莫驤走過去抱着阿孃的頭顱哭,可是一轉眼,他懷裏抱着的又變成阿醜,渾身冰冷的阿醜不停地說:“哥哥,好冷啊。哥哥………”
一瞬間,悲傷如同實質,冰涼尖銳,刺入肺腑,好痛!
莫驤痛醒,手中暖爐早已變涼,壓在胸口的《魑魅圖錄》已於睡夢中抓爛兩頁。牀邊案几上,一星孤燈尚在燃紅,燈光搖曳中,兩隻夜磨子正肆無忌憚地啃食麪餅。
莫驤撫了撫心口,空茫的眼神漸而清明,清明中透出幾分狠戾。只見他手指微動,一點寒光閃過,兩隻夜磨子便沒了聲息。
一針二鼠,絕無浪費,甚好。
窗外月色稀薄,夜風自窗而入,帶了滿室寒涼。
莫驤捻起那支萎靡的蕎麥花深嗅——沒有,沒有兒時的草木氣息,哪怕微末。
燈火微光敵不過夜風撕扯,終是滅了。黑暗涌入眼底,漫上心頭。莫驤目光陰寒,五指收攏,收緊,慢慢碾碎那支幹癟的花,如同碾碎十年的心事,再連同着兩隻死鼠,並半塊麪餅,狠狠掃落。
門窗大開,冷風透衣入體,莫驤狠狠打個哆嗦,頭腦方纔徹底清醒。一口洌柏香過喉入胃,灼燒感讓身體有了一絲暖意。他靜默良久,拿出幾根泛着冷光的白骨,用短刀細細磋磨。
並非夢行,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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