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媽媽

“你想好了嗎？”回省城的路上，慕辰風問林薔。

林薔搖了搖頭：“還沒有。”

“那等你想好了，我陪你一起去！”

——

腫瘤科某病房外，捧着一束康乃馨的林薔心跳劇烈，猶豫不前。

“辰風，我害怕。”

“害怕？怕什麼呀？”

“我……進去後不知道該說什麼，怎麼說。”

“簡單，兩個字就夠了。”

“哪兩個字？”

——

“姐？！”最後還是正在削蘋果的陸薇，發現了站在門口，緊張得心都快要跳出來的林薔，先喊了出來。馬上驚喜地跳起來：“媽媽，你看，姐姐來啦！”

病牀上的人立即驚慌着要坐起來。陸薇扶着她坐好，然後兩個人一起朝正在一步一步往裏走的林薔望過來，眼裏都閃着淚光。

這短短的十步路，林薔用了二十一年的時間才走完。然後哽咽着說出了，剛纔在門口慕辰風教給她的，也是她已經在心裏練習了無數遍的那兩個字：

“媽媽……”

——

林薔陪着媽媽徐若華來到五洲湖公園散步，不知不覺來到岸邊。此時已入冬，除了蒼松翠柏依舊，其他樹上只剩幾片孤零零的黃葉還在寒風中瑟瑟搖擺，固執地堅持着生命。徐若華不無感慨地說：“要不是那天在這裏看到你和小慕，我可能到死也不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大女兒就在我的身邊。”

林薔想起來，媽媽說的那天，應該就是自己和慕辰風一吻定情的那天，不知不覺臉上染上了一抹天邊的紅霞。

徐若華也想起那天那一幕，那一幕彷彿觸動了時光倒流的開關，讓她想起自己年輕時候和林薔的爸爸相愛的分分秒秒。

“你爸爸是個很有才華也很驕傲的人，他事事追求完美，忍受不了殘缺和不完美。這樣的人很容易發光，很容易受人矚目。同時這樣的人也是脆弱的，因爲一旦光芒黯淡或消失，會特別容易喪失信心。所以當他失去一條腿，失去了所有光芒和驕傲的時候，他崩潰了，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和希望。活着對他來說成爲了一種負擔，每多活一天，意味着將多承受一天的屈辱。最終，他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

“媽媽，如果再來一次，你還願意和我爸爸在一起嗎？”

“當然，他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

林薔看到媽媽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裏閃爍着無盡的光芒。也許此刻她看到了那個曾經出現在她生命中，光芒四射的人。

林薔也想到了那個自己生命中最光彩奪目的人。

如果再來一次，我也還是願意和你在一起，因爲你是我此生最愛的人……

“媽，姐，姐夫說要帶我們去他飯店喫大餐！”

身後不遠處傳來陸薇的喊聲。林薔和徐若華一起回頭看去，雀躍得像個小麻雀似的陸薇正一臉得意地和玉樹臨風的慕辰風說着什麼，慕辰風朝她豎了個大拇指，然後擡頭向林薔望過來，眼睛裏愛意綿綿。

“看得出來，小慕他很愛你，媽媽真爲你高興，你遇到了一個值得託付的人！”

林薔害羞地臉紅了：“媽媽，陸薇她淨瞎喊，你管管她！”

徐若華看向自己還未大學畢業的小女兒，眼裏透出疼惜和擔憂：“薔薔，媽媽有個請求，請你不要記恨薇薇，她其實本質並不壞，只是被我寵壞了，我把沒有辦法給你的愛，全都施加到她一個人身上了，所以導致她有些任性有些自私。那天她揹着我去找你，回來後她跟我坦白了她一直隱瞞你早就來到省城的事實。當時我很氣憤，打了她一巴掌。她哭着跟我說，如果姐姐能原諒她，她願意讓姐姐也打她一巴掌，一百巴掌也行。”

徐若華停了一下接着說：“自從我查出癌症晚期以後，薇薇她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很多，每天無微不至地照顧我，陪着我。以前從來不做飯的她，開始學着做飯了，連洗衣機都不會用的人，也開始自己洗衣服了。我知道，她是怕我也沒了以後，她就只剩一個人了。”

一個人的孤獨，想想都覺得可怕。

徐若華握着林薔的手：“媽媽知道你一時半會兒還接受不了她，不過沒關係，讓她喫喫苦也好，她也需要獨立了。”

林薔沒有說話，的確，自己一時半會兒還接受不了她，但已經不恨她了。自己什麼樣的苦難都承受過來了，她對自己做的那點“惡”，又算得了什麼呢！一切都是命運使然，就算沒有陸薇故意攔着，林薔也不能確定自己會主動去和媽媽相認，結果不還是一樣嗎？

四個人匯合到一處，林薔問慕辰風：“剛纔和陸薇說什麼呢，那麼開心？”

慕辰風笑着說：“我跟她打賭，她要是敢喊我一聲‘姐夫’，我就帶她去我們飯店喫大餐。結果她真喊了。”

林薔使出殺手鐗，在他腰上狠狠擰了一把，慕辰風立馬疼得五官變形，又要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來，惹得三個女人笑作一團。

徐若華堅決不要再繼續住在醫院裏了，反正是個治不好，還不如抓住最後的日子多陪陪自己的女兒們。衆人勸她不住，也只好同意了。雖然不住院了，但也不能什麼都不做。林薔想既然西醫束手無策了，不如去試試中醫，自己幾年前的那場胃病還是中醫給調理好的呢，可又擔心萬一有副作用，病情惡化了怎麼辦。徐若華卻滿不在乎地說：“情況再壞也不過就是個死了，還能壞到哪裏去？”

於是就去拜訪了當地頗負盛名的老中醫。也許是杏壇聖手妙手回春，也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沒想到徐若華的病情還真的一天天好轉了。不僅撐過了三個月，又撐過了半年，一年，最後連五年大關也順利度過了。當然這是後話。

林薔最近也時來運轉，在公司年會上幸運地抽中了特等獎，一臺蘋果筆記本電腦，後來把它轉送給了還在上大學的陸薇。陸薇把蘋果電腦拿到學校，同寢室舍友們滿眼放光，紛紛羨慕她有個好姐姐，陸薇可得意了。

林薔趁着元旦假期把奶奶接來省城，安排了一次特殊的家宴。董成蘭和徐若華這一對冤家婆媳，終於化解了多年的恩怨，握手言和。徐若華像二十多年前一樣喊了董成蘭一聲“媽”，董成蘭悲喜交加地答應着，兩個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最高興的就是林薔了，她終於可以和這世上她所有的親人聚在一起，共享天倫了。只是，獨獨少了她們三個女人共同深愛着的那個男人——林薔的爸爸。不過，林薔相信，如果身在天堂的爸爸能夠看到今天這一幕，也一定會爲她們——這三個他最愛的女人，而感到高興的。

林薔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笑着進入夢鄉，再笑着從美夢中醒來的這一天。整個人容光煥發，神采奕奕。慕辰風說她越來越明媚了，比這嚴冬晴天的陽光還要明媚，什麼時候也來照耀照耀他這個孤單淒涼的人呀！因爲自從林薔和徐若華母女相認以後，陪慕辰風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導致慕辰風覺得自己倍受冷落，所以一有機會就在林薔面前訴苦。

跨年的時候，安妮卡點給林薔打來了問候電話，並約她有空聚聚。林薔說，沒問題，過兩天不忙了，自己正好也有好事要告訴她。

所以今天一見面，林薔就激動地把自己和母親相認的天大好事分享給了安妮。安妮倍受感動，給了林薔一個大大的擁抱，並衷心祝願她幸福美滿。

可是林薔覺得今天的安妮有些不對勁，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於是，在安妮連喝了三杯烈酒之後，按下了她想要舉杯的手，擔心地問：“安妮，你怎麼了？有什麼心事嗎？”

林薔看到安妮臉上劃過一抹苦笑，接着不顧她的阻攔，喝下了又一杯烈酒：“盛開，他讓我回美國。”

“他……他怎麼可以這樣？他難道不知道你的心意嗎？”

“他知道，就是因爲他知道，所以纔不讓我留在這裏。他說他是個中國人，父母都在這裏，不會再回美國了。可是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原因……”

難道真正的原因還是自己嗎？林薔心一沉，怔怔地出神，然後也把面前的酒一口喝乾：“對不起，安妮。”

“這不怪你，林姐姐，要怪就怪我們都太執着了吧！來，乾杯！今朝有酒今朝醉，今天我們不醉不歸……”

兩個人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安妮徹底醉了，不省人事。林薔還好點，畢竟久經沙場，尚且還能找到安妮一直響個不停的手機，看到屏幕上“盛開”兩個字，頓時清醒了不少。猶豫了片刻，接起了電話。

“安妮，你去哪兒了？我今天收到總部郵件，說董事長近期要來華視察，我們得提前做好準備……喂，你怎麼不說話？”

聽到盛開久違的聲音，林薔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緊張，聽到他問話，然後小心地說：“是我，盛開，安妮她喝醉了，我們現在在酒吧裏，你來接她吧。”

“林薔？那你把位置發給我，在那兒等我，我一會兒就到！”

“好。”

林薔和盛開一起把安妮送上車。安妮立即倒在後排座椅上，嘴裏還唸叨着，乾杯，再來一杯。

林薔見安妮已經有人照管了，於是準備打車回家。盛開卻叫住了她。

“你去哪兒？跟我一起送安妮回去！”聲音裏還帶着不容忤逆的口吻。

“你一個人還送不了她嗎，非要讓我去？”林薔感到莫名其妙。

“我一個人不方便！”

“你……”林薔被他氣住了：“有什麼不方便的？虧你還在國外待了那麼多年，怎麼還這麼刻板保守！”

“那我應該很開放嗎？那樣的話，我們是不是應該見面先來個擁抱，離開的時候再來個吻別？”

“你……”林薔語塞，只好氣沖沖地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位，又“砰”地關上，別過臉去，看着窗外。

送安妮回到酒店房間，林薔給她脫去外套，鞋子，又給她餵了些水，蓋好被子，走出臥室，關上房門。

盛開正坐在客廳沙發上吸菸，見林薔出來，掐滅菸頭，站起身來：“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就行。”

“你也喝酒了，我不放心。”盛開說完拿起外套就往外走。走到門外見林薔還愣在原地，就用眼神催促她快點跟上。林薔只好也穿上外套，默默跟上。

一路無話。回到小區樓下，林薔準備下車，盛開開口了。

“聽說，你找到你媽媽了，並且已經和她相認了。”盛開的眼睛看着前方，聲音淡淡的。

“嗯。”林薔的手放在門把手上說。

“那，恭喜你了，終於得償所願。”

“謝謝。”說完，林薔扳動車門把手，準備開門。

“好在，最後總算沒有枉費你不惜和我四年分離，也要執着追尋血緣親情的一片苦心。”

林薔身子一震，停下了開門的動作。原來他一直都知道，爲什麼她會臨時變卦選擇到省城讀書，雖然她從來沒告訴過他，也沒告訴過任何人。眼淚又開始在她眼睛裏打轉，她背對着他，沒有轉頭。

“林薔，如果再來一次的話，你還願意用我們的愛情來換親情嗎？”

“盛開……”林薔哽咽着說：“安妮是個好女孩，她很愛你，不要錯過她，不要辜負了她！”

“可是，我也很愛你……”

林薔再也控制不住，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在她即將關上車門的那一刻，聽到他失落的追問，也彷彿是在自言自語：

“爲什麼你對別人都那麼好，獨獨對我那麼狠心……”

林薔訥訥地望着他的車走遠，在心中吶喊了一句：對不起，我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