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幸甚至哉

祁連玉拍了拍塵土站穩。

另一邊，孫不平被人打斷出逃。打斷他的那人劍眉星目，體格健碩，不過衣着普通，隨手從窗柩下拾了根棍子，擋住孫不平的天蠶絲刃，迎了過去。

“嶽兄。”梅照出聲。

嶽自覃微微點頭應了一下，接着持着長棍劈向孫不平。

孫不平還有些迷糊，見嶽自覃如此，泥人都有三分火器，更何況是他。只不過甫一交手，他便覺察到不對。

這人身手不弱，比宋揚要強上不少，他現在趕着逃走，真要是纏鬥下去，對他極爲不利。在他們交手之時，大多百姓也退到了出口，匆匆逃了出去，剩下沈微秋聲等人還留着。

孫不平冒着被嶽自覃打中三棍的風險再一次衝到了窗口，他神情突然一變，大喜，“大……”一句話還沒有說出口，便停在了這一瞬。

他整個人面色瞬間變得灰白，破敗無比，眼神中仍舊透露着不可置信，然後直直地向後栽倒，發出墜地的聲音。

祁連玉沒辦法跳窗追人，看了眼宋揚，宋捕頭回過神，不發一言，極爲利落地從那個窗戶離開，去追那個殺了孫不平的人。

嶽自覃也跟了過去。

江白在他們打鬥時便躲在了那供桌旁，華光大帝的神像就在一旁，彷彿這樣子就能夠讓他安心一些。

不時有碎屑，塵土飛過，江白還妥帖地用手帕捂住了鼻子，避免吸入不乾淨的東西。

“膽子這麼小，還不快跑？”沈微痛花了一筆錢扔了那脂粉盒，過足了癮，情緒高漲，見到江白這般模樣，忍不住想要逗一逗。

“我跑不跑關你何事，喫你家米了？”江白想也不想。

沈微冷哼了聲，“牙尖嘴利。”

江白瞟了眼對方，“牙尖嘴利總好過多管閒事。”

沈微磨牙，“你知不知道，我爹是山賊，我八歲起就拿着菜刀追着十八個人砍了十八里路，惹惱了我可沒有你的好果子喫。”

江白：“哦。”

沈微：“？！！”

沈微瞪大眼睛，好久不曾嚐到過喫癟的滋味了，李盤盤喊了句掌櫃的，有些忐忑地拉住她的手就要離開。

殺死崔奕的兇手已經找到，但現在兇徒孫不平也死了，她膽子小，只想要趕緊回客棧。不管是洗盤子還是寫新一回的劇情都好，總之不要待在這裏啦。

沈微也明白，只能默默地記下這個人的長相，俗話說得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江白。”沈微喃喃。

一聽就是放在話本傳記裏絕對倒黴蛋的角色。

江白好像有所感知，看向沈微，毫無意外地看到了沈微眼眸中的別樣心思，他平靜地別過眼，並不放在心上。

手下敗將罷了。

江白用帕子擦了擦身上沾到灰塵的地方，而後施施然地起身。他看向華光大帝的神像，略略低頭，接着戴上特製的羊腸手套，十分熟稔地去查看孫不平的屍體。

已經是第三具屍體了，早知道就不應該答應幫縣衙驗屍。

原以爲很快就能等來桃源縣衙找到新的仵作，結果半年都過去了，人還是遲遲沒來。他們真的有在遴選仵作嗎？這樣的工作量，他之前定下的金子報酬也要改改了。

捕快們在宋揚離開後也跟了過去，僅剩下兩人等候祁連玉差遣，他還在因爲剛纔的事心煩，當下讓他們回縣衙待命。

“將趙子英帶回去，他的話等我回去再行處理。”

“是。”捕快應了下來。

趙子英也知道是這個結果，就算剛纔幫了縣尊大忙，可功過不能相抵。兩捕快押送他回縣衙，竹念相送，“趙兄，杜大人清正廉明，處事公允，肯定很快就會放了你的。”

哪怕這些都是寬慰之言，但趙子英還是心情大好，也愈發愧疚，“等我出來，一定認真與你賠罪，任憑你是打是罵都無所謂。”

竹念哭笑不得，“我說了，我們是好友，你不用如此，真覺得愧疚，不妨請我喫飯，一醉方休，也好讓我聽聽你近來都發生了些什麼。”

是什麼，讓你失意至此，差點釀下錯事。

趙子英輕輕“嗯”了一聲，好似釋然道：“不會了，我不會再愧疚了。”

他眉眼清澈，光風霽月，一如昔年初識。

既是知交好友，以心印心，他們誰都不願對方帶着愧疚。

梅染塵以及傅團長等劇場衆人圍在了祁連玉還有連知遠身旁。尤其是傅團長，整個人看起來十分不好，說上一句印堂發黑，諸事不順都不爲過。

“大人，你說我到底是倒了多大的黴，怎麼全都碰上了。”

一日之內連死兩人，莫不是華光大帝發怒，覺得自己往日不曾好好供奉，這才降下災難，教訓自己。

他心灰意冷，也更加憤恨地上躺着的孫不平，還想要踹上一腳，不過被江白阻止，“別在旁邊礙手礙腳，令人心煩。”

傅團長無奈收回，可又實在不解氣，只能重重地踹向一旁的凳子，力道過重，踹到自己痛呼了出聲。

祁連玉心緒繁雜，孫不平武功不弱，就在要逃離勾欄劇場時竟然被人給殺了，而且看當時情形，兇手一定和孫不平認識，方纔會讓孫不平欣喜，以爲得救。

小小桃源鎮竟然來了這麼多高手，是否還有什麼不爲人知的緣由，和子讓被害一事有沒有關係。

桃源縣龍虎匯聚，勢必會引起動亂。子讓新喪，魂魄估摸着還沒有跨過奈何橋，想來還能看見人間故土。

既是這樣，他就更要守好桃源，不讓子讓抱着遺憾而跨過奈何。

到了他的地界，是龍是虎，全都要盤着。

曹遊揉了揉胸口和腹部，不好意思看向旁人，生怕提起剛纔的糗事，梅染塵像是看明白了似得，“曹兄剛纔英姿綽約，勇武可敬，梅某佩服。”

曹遊感激地看向梅染塵，不愧是梅大家，這話說出來就是聽得人心窩子舒服。

“呵。”祁連玉忍不住，“曹伯寧，你指的是被踹在牆上的勇武嗎？”

曹遊不敢置信，這樣尖酸刻薄的話竟然是從子讓的口中說出，“子讓，你竟然這樣說我，你變了，變得未免太徹底了。”

其他人也是頭一次看到“杜縣令”這樣，心中微訝，連知遠主動將話題引開，“諸位都安靜些，江大夫還在驗屍，恐怕不便打擾。”不過對於元安欺負曹伯寧一事沒有絲毫的奇怪，不欺負那才叫怪了。

江白適時出聲，“要吵就出去吵，還是說，你們自認爲比我更精通驗屍？”

“當然不是。”傅團長連忙否認，他也算是看開了，事到如今，還是等這些事都處理好了再想戲目之事。

衆人或是出去，或是安靜待着不去打擾江白工作。

祁連玉相信江白的醫術，再說了他站在這裏也無用，因此走出去等宋揚的消息。

剛纔孫不平破開窗柩逃走，然後被人殺害那一幕有人見到了，那些人見到“杜大人”出來，紛紛走過來七嘴八舌地告知看到的。

一個戴着面罩的男人，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

又有說那人身量一般。

祁連玉都照單全收，仔細傾聽，想要找到有用線索。

費了一番功夫後，曹遊方才站到他身旁，“子讓，你說我們要不要將元安喚回來，他在外行走江湖多年，定然認識不少江湖中人。今天這些人武功高強，我懷疑是什麼武林仇殺，也許他會知道些什麼。”

曹遊又小心看了眼“杜若舟”，“你也不要擔心，元安就算看在你的面子上不願相幫，還有我呢，我會好好替你美言幾句的。”

祁連玉聽得既無奈又寬慰，他該怎麼辦，這位昔年好友蠢得可憐。

連知遠一直關注着祁連玉，尤其是在聽到曹遊提及元安時，悄悄豎起了耳朵。他面無表情，心中頗爲緊張，更在思量過去對曹遊是否苛刻了一些，現在曹遊不計較過往恩怨，這樣不留餘力的幫他，不愧是他的好友。

“不過我的面子可是很值錢的，你給我五百兩，我一定幫你辦成此事。”曹遊信誓旦旦。

祁連玉冷冷看了回去，“閉嘴，滾。”

連知遠也將剛纔心中那一縷感動默默收回。

“子讓，你出身名門，總不會五百兩都沒有吧，算了，實在不行三百兩就可以，到底同窗一場，我怎麼忍心看你和元安隔閡不斷。”

“你還不滿意？二百兩總行了吧，你竟然連這點小錢都不願意，虧我還以爲你和元安關係最好。怕不是當年那些日子，你們兩個都是在演戲。”

連知遠表情嚴肅，斜睨了眼曹遊。

曹伯寧完了。

曹遊還在爲自己的報酬抗爭，嬉皮笑臉地主動壓價到了一百兩，“千金情誼，只用一百兩就換回來，怎麼看都是你賺了。”

“連師爺，你爲何用這個眼神看我，可是我有什麼不對？”

連知遠連忙擺手，表示自己沒有別的意思。

夕陽正好，若是無視了那即將層層壓下來的風雨，在這般好天光下，情誼深厚的三人重聚，該是多麼高興的時光。

只可惜。

一人至今懵懂，一人以友人面目活着，一人暗藏心思愧疚。

何時才能坦蕩面對對方。

連知遠低頭默然。

沒一會兒，他擡頭，恰好迎上了無奈的祁連玉，雖然面目一樣，但他還是透過那無法遮蔽的眼瞳看見了藏在面具下的面容。

他輕舒了口氣。

不用想太多。

風雨既來，那便共抗風雨，縱然三人見面不識，卻終究還是相見重逢。

那便是喜事。

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