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鄉村

霍元在一段鋼琴琴音中甦醒。

那琴音像初學者彈得斷斷續續，磕磕巴巴，聽得人恨不得把耳朵堵上。

他緩緩睜開眼睛，視線從模糊到清晰，漸漸看清眼前的景象，當精緻的西式天花板赫然入目時，身體一震，驀地清醒。

“唔——”

他一動，全身的肌肉和骨頭髮出嚴重的抗議，而左邊肋骨更是刺痛，呼吸都難受。

緩了許久，終於適應身體狀況，他艱難地坐了起來，警戒地打量四周，驚訝地發現自己在一張柔軟的牀上，身體被繃帶綁得像一個木乃伊。

有人救了他。

他皺眉，迅速搜索記憶，想起夜裏那場驚心動魄的戰鬥，以及因失血過多昏倒前，看到了一個黑髮綠眸的青年。

不，不該憑對方年輕的面貌就推斷他是青年。

以長壽種族的特點來看，外表越年輕越俊美的青年，真實年齡都可以當他曾曾曾祖父了。

沒有上千歲至少也超過五百歲了。

青年是“那位”的管家，實際年齡可能比他猜測得更年長。

感謝他的善良，沒有把他一個傷員丟在荒山野林，好心地帶他回來，還體貼地治療包紮。

總而言之，他有幸進入了傳說中的別墅！

作爲異能管理局的執行官之一，本該坐在辦公室的真皮沙發上吹空調，然而，如今他不遠千里，獨身前往這個偏僻的小村莊，只爲了完成一個簡單的任務。

是的，簡單。

拜訪一位神祕的貴人，邀請他前往異能管理局總部，談一場雙贏的合作。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他是第五個派來執行任務的人。

爲什麼是第五個呢？

因爲前面四位同事全都出師不利，敗興而歸。

他們連院門都沒進，更不用說進別墅了。

這位隱居在這座落後貧困小村莊十年的貴人，謝絕任何外來訪客。

霍元接到任務後，認真研究了同事被拒絕的緣由，得出幾個結論。

一、他們都選擇夜晚拜訪。

二、到了人家的地盤，他們直接拿出異能管理局的工作證，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

三、沒有認清自己的立場，不夠了解對方的身份和地位，城府有餘，誠意不足。

四、太多不到位的細節，不勝枚舉。

綜所上述，四位同事被拒之門外，無可厚非。

要知道，那位貴人是血族，而且是貴族中的貴族，請求合作，擺出良好的態度，必不可少。

血族和吸血鬼不同，可以在太陽底下活動，生活習性和人類沒有任何區別，三更半夜擾人清夢，人幹事？

另外，既然是己方主動請求合作，那就拿出讓對方心動的籌碼。

什麼都沒有，只有空頭支票，毫無誠意，喫閉門羹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所以，汲取了同事們的失敗經驗，霍元做足功課，打算先混個臉熟，再徐徐圖之。

然而，事與願違。

他到萬宏村沒多久，遇上了一隻行兇的吸血鬼，不得不提前暴露吸血鬼獵人的身份。

不過，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這不，他被救了，還堂而皇之地住進別墅——儘管以傷員的名義。

叮叮噹噹的琴音還在耳邊迴盪，聽得人心煩氣躁，霍元撐起身體下牀，看到放置在牀頭櫃上的衣服，勉強穿上。

一件寬大的白襯衫和一條肥大的褲子。

適合下地幹農活的那種。

管家先生真體貼。

霍元苦着一張英俊的臉，慢吞吞地挪動腳步，往房間外面走去。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誰把鋼琴彈得這麼難聽！

佈置雅緻的大廳裏，秦小遊和李先生並排坐在鋼琴前，雙手搭在潔白的琴鍵上，緊張而笨拙地彈奏着，眼睛在琴譜和琴鍵上來回看，一首最簡單的《小星星》被他彈得亂七八糟，調不成調，曲不成曲。

“彈得非常棒。”李先生鼓勵地看着身邊的小朋友，“沒有錯鍵，多練習幾次，等熟練了就更好聽了。”

得到李先生的肯定，心情忐忑的秦小遊暗自鬆了口氣，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聲音清脆地說：“謝謝李先生，我會努力！”

一個小時前，等羅管家分完野山果後，秦小遊主動向李先生提出學習西羅語，李先生卻說教他彈鋼琴。

秦小遊一臉驚喜，以爲自己幻聽了。

每次看李先生坐鋼琴前彈琴，他的心裏都充滿了嚮往，想象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李先生一樣優雅地彈出美妙的音樂。

然而，學習西羅語已經很麻煩李先生了，哪好意思開口請李先生再教他彈鋼琴？

小朋友也是有羞恥心的！

不過，今天非常幸運，李先生竟然要教他彈鋼琴，驚喜之餘，秦小遊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

懷着新奇，他小心翼翼地坐到鋼琴前，眨巴着晶亮的眼睛，認真地聽李先生講解。

不知不覺，掛在牆上的時鐘指針走了一圈，他磕磕巴巴學會了一首曲子。

雖然彈出來不是那麼好聽，但他盡力了。

得到李先生的稱讚，秦小遊樂開了花，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把鋼琴學好。

可惜時間過得太快，窗外的夕陽只剩餘暉了，他必須趕在天黑前回家。遺憾地向李先生道別，秦小遊揹着自己少了一半野山果的竹簍，在李先生溫柔地目送下，依依不捨地離開。

小朋友一步三回頭，終於走遠了，李先生轉身，慢條斯理地回別墅。當他經過旋轉樓梯時，稍作停頓，淡淡地朝上一瞥，沒說什麼，繼續往客廳走去。

站在樓梯上方，被迫聽了一首小學生彈得稀爛的《小星星》——如果是《小星星》的話，霍元恨不得去洗一洗耳朵，結果某位在別人眼裏異常神祕又高貴的大人，以溫柔又讚許的語氣，誇獎了小朋友，簡直不可思議。

霍元嚴重懷疑，這位渾身洋溢着溫和氣息的金髮外國人，是否是讓他同事鎩羽而歸的神祕貴人？

外國人送走小朋友，重返別墅大廳後，身上的氣息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霍元心裏頓時響起了警鈴。

那冰冷的一瞥，彷彿凜冬將至，令他寒徹透骨。

毋庸置疑，他沒有認錯人。

“霍先生，您醒了？”

青年清雅的聲音響起，霍元倏地回神，轉頭看向不知什麼時候站在旁邊的管家。

“你好，羅管家，非常感謝你的救命之恩。”霍元定了定心神，沉穩地迴應。

來萬宏村前，他早將攻略對象的資料背得滾瓜爛熟，自然知道“那位”身邊有一位忠實的羅姓管家。

羅管家黑色的身穿執事服，俊逸的臉上掛着彬彬有禮的笑容，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動作。“主人請您去客廳。”

“恭敬不如從命。”霍元從容不迫，步子一邁，牽動全身痠痛的肌肉，表情略僵。

“霍先生？”羅管家疑惑地詢問。

“……沒事。”霍元保持微笑，憋着一口氣，像烏龜般慢吞吞地挪動，費了點時間，終於走下樓梯，步入客廳，來到沙發前。

李先生隨意地坐在單人沙發上，金色長髮由一根銀色髮帶束在身後，一邊咖啡一邊看報紙，對霍元視若無睹。

霍元很有自知之明，作爲不速之客，安靜地站着，沒有出聲打擾，耐心地等待主人發話。

李先生放下咖啡杯子，繼續漫不經心地翻報紙。

時間靜靜地流逝，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長的霍元因傷痛快站不穩了，李先生終於紆尊降貴地開口。

“請坐。”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疏離得不含一絲情緒，聽在霍元耳朵裏卻宛若天籟。

“多謝閣下。”霍元找了最近的一張沙發坐下。

沒有被嫌棄地丟出別墅，實在是太好了。

羅管家似乎掐準了時間，霍元剛坐下，他就端着一個托盤進來，禮貌地詢問：“咖啡還是花茶？”

“咖啡，謝謝。”霍元受寵若驚。

羅管家端起托盤上的一杯茉莉花茶，輕輕地放到他面前。

“霍先生受傷了，還是儘量不要喝咖啡，容易引起傷口發炎。”

霍元：……

既然如此，爲什麼給他選項呢？

行吧，花茶就花茶。

霍元內心受傷的端起溫熱的茶杯，喝了一口。“非常好喝。”

羅管家道：“很榮幸您能喜歡。”

霍元放下茶杯，不自在地說：“羅管家喚我霍元就行。”

讓一位能當他曾曾曾祖父的長輩，“您”來“您”去的敬稱，太不好意思了。

羅管家笑而不語，拿着托盤，安靜地退出客廳。

李先生仍在專注地看報紙，對管家和客人之間的互動，漠不關心。

霍元見他沒有再開口的意思，只好尷尬地端着精緻的白瓷茶，默默地喝茶。

當他喝了半杯茶時，坐對面的金髮主人放下報紙和咖啡，湛藍色的眼睛看了過來，目光深邃，彷彿能洞悉一切，霍元瞬間寒毛卓豎，如坐鍼氈。

作爲異能管理局十位執行官之一，他身經百戰，閱歷豐富，和無數上位者打過交道，即使面對國家高層，都能談笑風生，應付自如。

然而，此時此刻，單被別墅的主人看了一眼，他便毛骨悚然，恨不得拔腿就跑。

這就是血族之王的威懾力嗎？

無形中散發着超越世間一切的恐怖力量，令人清楚地感覺到自身與對方力量懸殊，從而產生出一股俯首稱臣的念頭。

明明剛纔和小朋友相處時，這位的氣息截然不同。

霍元是個能伸能屈的人，從數萬異能者之中脫穎而出，成爲執行官之一，除了超羣的實力外，還有敏銳的嗅覺和審時度勢的能力。

收起所有小心思，他正襟危坐，隨時等待對方的審問。

李先生把霍元從到頭腳打量了一番，斂去氣勢，整個人變得隨和。

“你是異能管理局的執行官。”

這是一句陳述句。

迫人的壓力消失，霍元稍微放鬆了一些，但並不敢掉以輕心。

“是，我是異能管理局的執行官，排行第六。”

執行官按實力排名，那四位無功而返的同事，在他之下。

李先生稍稍頷首，開門見山地問：“你遠道而來，有何訴求？”

霍元心裏暗歎。

一個人外國人，崇夏語說得如此純正，簡直不可思議。據他所知，這位血族的王在崇夏國只生活了二十年。

心神一定，霍元坦然地說出自己的來意。

既然對方都把竹竿放到他前面了，不順着往上爬就是傻子。

他清了清嗓子，神色肅然地道：“閣下，我代表異能管理局，想邀請您去天洲島，商討關於再次封印暗王東尼奧·科爾曼的事。”

天洲島是異能管理局的總部，聚集了世界四國的異能強者。

暗王東尼奧·科爾曼曾是血族第一代親王，五百年前瘋狂迷戀一位普通人類女孩，執意將她轉化成同類，然而，事與願違，在初擁過程中發生意外，女孩轉化失敗，成了永久的植物人，再也無法甦醒。

東尼奧瘋了。

爲了救醒女孩，他使出各種黑暗手段，不惜迫害同族，殘殺其他異能者，墮落成爲罪惡滔天、危害世界的惡魔。

當時，血族最高統治者，即眼前這位血族之王——西弗蘭斯·奧德納·李·格羅，親自出手封印了東尼奧，將他埋葬在世界極地——莫雷特冰川。

五十年前，一支由各國科學家組成的科考隊進入莫雷特冰川，失去了聯繫。各國派出特種搜救隊前往莫雷特冰川，都有去無回。

而後，靈異失蹤案，擺在了異能管理局首席執行官的辦公桌上。

首席執行官非常重視這起失蹤案，派數位高級異能者去莫雷特冰川，確切地說是東尼奧·科爾曼的封印之地。

令異能者們震驚的是，封印之地被破壞了，由銀器打造的棺材裏面，空空如也。

也就是說，東尼奧·科爾曼不知用了什麼辦法，破解封印，逃出生天，科考隊和特種搜索隊倒黴地成了他的“食物”。

異能者們在冰川極地找到了二十三具乾癟的屍體，與失蹤人員基本吻合。

至於東尼奧本人，無影無蹤了。

異能者推斷，東尼奧重獲力量，很可能已經離開極地，混入人類世界了。

異能管理局如臨大敵，召集精英商討對策。

東尼奧曾是血族親王，活了數千年，實力不容小覷，光憑異能者恐怕不能使他伏法。

會議最終決定，異能管理局請求和血族聯手，共同剷除危害世界的惡魔。

只是，讓異能管理局意外的是，血族的王換人了。

現任血族之王——克里託·凱德，於一百年前繼位，作爲血族的二代王，他對異能管理局非常不友好，數次交鋒下來，雙方劍拔弩張，差點打起來了。

首席執行官不想激化矛盾，大度地後退一步，改變策略，打算曲線救國，尋找行蹤神祕的一代王。

比起二代王的傲慢，一代王平易近人多了，至少不會敵視異能管理局。

異能管理局一邊尋找一代王，一邊時刻警惕東尼奧·科爾曼。

四十八年過去，不管是一代王還是東尼奧都杳無音信。

這讓異能管理局懷疑他們之前的判斷是否正常，東尼奧究竟有沒有潛入人類世界？直到一種名爲dr100的保健品上市，涉及數起詭異的血案，引起了異能管理局的注意。

他們順着dr100這條線往上查，查出了吸血鬼的行兇痕跡。

很快，吸血鬼獵人出動，捕殺爲非作歹的吸血鬼，同時，研究人員檢測出dr100內含血族血液。

即使血液被稀釋了一千倍，仍蘊含可怕的催化劑，經研究人員推測，提供者可能是第一代血族親王東尼奧·科爾曼。

各國政府雷厲風行，將dr100列爲違禁品，異能管理局正式對東尼奧·科爾曼發起通緝令。

首席執行官再次向血族二代王提合作的事，依然被無情地拒絕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血族一代王的行蹤有了眉目。異能管理局花費了半年時間，終於查到了他的居住地。

堂堂一代血族的王，竟然隱居崇夏國南方的一個偏遠小山村！

簡直跌破異能者們的眼鏡。

有了方向，找人就方便了。

首席執行官震驚之餘，先後派出四位同事，前往小山村拜訪一代王。

一代王確實比二代王好說話。

既沒有冷嘲熱諷，也沒有大打出手。

人家只是閉門謝客。

霍元作爲第五位出任務的執行官，另闢蹊徑，可惜是中間出了一點小插曲，讓他的計劃暫時落空，好在結局差強人意。

他成功地成爲別墅的客人，和一代王面對面坐着。

霍元事無鉅細地交代自己拜訪的目的，鄭重地道：“請閣下以大局爲重，接受異能管理局的合作邀請。”

李先生耐心地聽完執行官的敘述，優雅地端起桌上的咖啡杯，正要喝時，眉頭微蹙，放了回去。

咖啡涼了。

羅管家適時出現，爲主人換上一杯新的熱咖啡。

李先生舒展眉頭，骨指分明的修長手指端起咖啡杯，悠閒地喝了一口，看向霍元，不緊不慢地婉拒：“很遺憾，我已經退休一百多年了。”

霍元嚴肅的臉上瞬間出現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