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死浮沉

大雪紛飛。

帳內，李剪面無血色的躺在牀上，旁邊的黃衣侍女擰着手巾，爲她擦拭掉身上的血污。

一個身着藏藍衣袍，面留山羊鬍須，體若小葫蘆一般的岷族邏瑟，正從旁邊的木箱裏拿出卷鍼灸包。他選擇一根帶有弧度的銀針，將羊腸線穿入尾端的孔洞，放在火上炙烤消毒。

【湯藥好了沒？快給她喂下去。】

邏瑟伸手探向李剪的額頭，剛剛觸及便把手抽回，隨後不停催促快點喂藥。

【來了來了！】

又進來一名綠衣侍女，手上端着托盤，上面一個瓷碗，碗內是褐色的藥汁。

【快給她喂下去。必須要縫合傷口，否則發炎潰爛會傷及性命。】

兩名侍女來到近前，一個把李剪扶起同時捏住下頜兩邊，讓嘴微微張開。另一個坐在牀上端起藥碗，用勺子盛滿藥汁，吹到微涼時再送到她的脣邊。

或許是太渴了，李剪並未覺得藥汁苦澀，反而唸叨着，“水，水”

半碗進肚，邏瑟揮手讓兩名侍女騰地，伸手撩起李剪的衣服到胸下，對她腰間的傷口進行縫合。

“呃疼疼”李剪身體扭動着想要躲避，侍女們趕忙上前制住她的手腳。

李剪的頭腦有些混沌，胡言亂語的說了好多話。許是折騰累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她的狀態就逐漸趨於平穩，接着安然的睡下了。

邏瑟抓緊時間完成縫合，他囑咐那兩個侍女，要把李剪的身體擦拭乾淨，傷口周圍保持乾爽，一個時辰喂一次湯藥。隨後收拾東西，起身離開。

【怎麼樣？】

帳外，李剪的救命恩人站在門口，見邏瑟出來開口問道。

【回少主，這位姑娘身體已無大礙，等她高燒退去後自然就會醒來。不過腰間的傷口並非野獸造成的，而是刀傷。】

【下去吧，格桑。】

帳內，兩名侍女剛爲李剪擦好身子，一人幫她把被子蓋好，另一人則端着滿是血水的鐵盆正要出門。

【少主。】

二人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向他行禮。

男人站在牀邊，看着李剪的模樣皺起了眉頭。這膚白細膩的樣子明顯不是岷族人，甚至都沒在高原生活過幾年，身上居然還有刀傷

【好好照顧她，醒了第一時間告訴我。】

思索再三，他開了口。

【是，少主。】

兩人就保持着行禮的姿勢，直到他離開營帳。

李剪閉着眼睛，對外面的一切毫不知情。眉頭微蹩，似有愁緒縈繞。

薄紗幔帳，輕煙渺渺，雖然沒有過多地裝飾，但從配色來看就知道是女子閨房。

身穿湖綠色衣裙的小丫鬟走到李剪身側，爲她搭上披肩，“公主，天還有些涼，要注意身體，再過兩日，我們就要離開京都了。”

“是啊，再過兩日我要離開父皇母后，永遠不能回來了。”少女站在窗邊，看着外面有些蕭瑟的景象，都說冬去春來，怎麼她卻一點也沒看出萬物復甦的跡象。

月曆四十七年，南原突遇天災，百姓顆粒無收，艱難度日。爲求生存攻打月國邊境進行騷擾擄掠，月國幾次派兵討伐，因地勢氣候不順，大敗而逃，無奈求和。南原部族提出和親結好，另要月國連續三年供應冬季物資。月國本想拒絕這等無理要求，但因漠北和西蜀對邊境虎視眈眈，只得答應先行穩住南原，遂派榮和公主和親。

最近幾天雨中夾雪，導致快四月了風還是涼的。李剪被風吹得面上生疼，也沒了看景的興致，轉身回到梳妝檯前坐下。

小丫鬟急忙上前關好窗戶，而後走到她身邊，像往常一樣爲她理頭，忽而看見桌邊的畫卷，猶豫一下：“公主，不看看駙馬的畫像嗎？聽說是草原數一數二的絕代佳人。”

她懶懶開口：“小桃，形容男子的詞語有很多，譬如風流倜儻、氣宇軒昂。絕代佳人，是形容女人的。”

小桃面色一紅，當下大囧羞惱道：“公主又在取笑小桃！小桃只會看看那畫本子，大字都不識幾個，加上宮裏日日只能看到那些個小太監，哪裏知道什麼叫風流倜儻？”

眼看小桃被自己逗得狠了，李剪急忙轉開話題：“真不知道讓你跟我一起去和親，究竟是福還是禍。”

“是福是福，肯定是福。自從跟了公主以後，小桃飯都能多喫兩碗，跟那些宮婢打賭再也沒輸過，所以公主定是有福之人，能跟在公主身邊也是有福氣的！”

小桃是個心大的孩子，雖然從小就被送進宮內，但幸好一開始就跟了李剪。因爲年齡相仿，深宮裏又沒有什麼知心朋友的緣故，所以李剪待她親如姐妹。

看着銅鏡裏小桃圓圓的包子臉，那笑眯眯的模樣讓她內心的煩躁也少了些許，不禁感嘆：“其他人知道要帶幾名宮婢和親，都避而不及。小翠甚至還花錢賄賂掌事嬤嬤把她調走了，怎麼就你一個例外，居然還主動申請要跟着？”

“雖然小桃大字不識幾個，但基本的道理還懂。做人要知恩圖報，要不是公主那天救下了小桃，小桃現在可能已經在奈何橋上排隊了。”

“呸呸呸！”李剪聽了大啐三聲，斜楞小桃一眼，“不吉利，掌嘴！”

“是，小桃這就掌嘴！三下！”輕拍三下後，小桃透過銅鏡偷瞄李剪的臉色，見她不似剛纔那般憂愁，便又開口：“公主真的不看一眼畫像？”

看看手邊的畫卷，她拿起又放下如此反覆，最後往地上一丟，“反正非情非願，他是何樣貌又有什麼關係，不看也罷。”

小桃理好頭髮後，走到畫卷旁邊，將它撿起卷好，“那小桃就把這畫像收好，路上您想看了知會一聲便是。”

兩日時間一晃而過，和親大隊十分氣派，李剪身穿盛裝，在百姓的歡呼聲中出了都城。他們跋山涉水，走了大半年纔到達邊境。

“公主，還有兩日就要到南原了。”

李剪把頭收回來，放下車簾，身子向後一歪，靠坐在軟塌上面。斜眼看了看小桃，身穿嫁衣頭戴鳳冠正襟危坐的樣子，不免有些心疼。

“這一路可是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只要公主別怪罪小桃不正眼看您就行。”鳳冠霞帔太過貴重，小桃怕摔壞了，腦袋和脖子是一下都不敢動，只能斜着眼睛看李剪。又接着道：“武將軍這也是考慮的周全，路上好多人馬要來劫車，還是靠着這幅打扮才把他們糊弄過去。”

她躺在塌上閉起眼睛，一路上各種截殺還有刺客突襲，幾次的死裏逃生讓她明白，很多人不想看到大月與南原結親，這也逐漸讓她意識到了自己的重要性。武將軍出於保護的想法，讓小桃穿着嫁衣代替她坐在馬車裏面，等到快到地方時再換回來。

“小桃，幫我理一理頭髮吧。”

“啊？那這頭冠”

“沒事，本宮不降罪。”李剪身子一扭坐在地上，小桃一如往常那樣爲她理頭。柔軟的指腹劃過髮絲，她享受的眯起眼睛，“還是小桃好，這手法別人比不了！”

“也就公主能享受到，這可是獨一份哦！”小桃有些得意，搖頭晃腦帶動腦袋上的環佩翠珠叮噹作響，嚇得她趕忙雙抱頭穩定下來。

隨後她小心試探道：“公主，就快要到接親的地方了，您真的不看一看駙馬的畫像嗎？”這一路上她已經因爲這件事，被訓斥過好幾次了。

李剪閉着眼睛沉吟良久，最終還是鬆了口：“拿來吧。到了人家地盤，要是連主子都不曉得是哪個，也太打人臉了。”

“小桃這就拿出來給公主過目！”小桃異常欣喜，在軟塌下面的格子裏翻找着，“駙馬好看得很，公主看了一定會喜歡。”

李剪默默翻了個白眼，長的什麼樣她纔不在乎，只求南原不要毀約繼續攻打邊城就好。

“就是這個！給，公主。”李剪擡手，示意小桃把畫卷遞過來。等了許久沒有反應，卻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流從脖頸流到衣服裏。

“啪嗒。”畫卷掉落在地，上面畫着一名身穿異服的男子，只是胸口以上的部分被殷紅液體糊住已經看不清了。

李剪瞳孔一縮，她知道那是什麼，那是每次遇襲必定會出現的東西。

“小桃？小桃？你怎麼回事？”

“小桃，說話啊小桃！再不說話我罰你了，掌嘴一百下！”她大叫着，聲音都帶了哭腔。

後面遲遲沒有迴應，李剪意識到了什麼，淚水不受控的滑落，慢慢地轉過身，小桃已然沒有了聲息，一支利箭從面部正中垂直紮了進去，鼻樑骨碎裂導致面部塌陷，血肉模糊到看不出原有的樣貌。

“小桃，小桃，你別嚇我，小桃！”李剪撲在小桃的膝上，抓住她的雙手死命搖晃，指尖還有溫熱的觸感，人卻再也無法做出迴應了。

小桃的屍身有些不穩，失去重心筆直向前栽倒，看着逐漸接近且恐怖駭人的臉，她痛苦大叫：“不要，小桃，不要！”李剪驚坐而起，感受到手邊的柔軟，急忙十指緊扣攥在手心。

“小桃，是我不好，不應該讓你跟來的！”李剪語無倫次的說了一大堆話，待看清面前人的樣貌後，突然冷靜下來，啞然失笑道：“對對不起，嚇到你了吧。”李剪神情僵硬，安慰着眼前的少女，但聲音小的更像是在喃喃自語。

“沒事，你醒了就好！我們可擔心死了。”少女起身給她倒了杯水。李剪接過道謝一口飲下，因太過心急被嗆到咳嗽。

“慢慢喝，不要急，還有的。”少女幫她拍背順氣，擡手又倒了一杯。

肚子不爭氣的響了，她有些窘迫，“謝，謝謝有喫的嗎？”

“有的，等我去給你拿。不過現在這個時辰，只有點粥和包子了。”

“都可以，謝謝你。”

“哎呀，說了沒事的。我叫梅朵，你呢？”

“我叫小桃。”

很快梅朵就拿了些喫食進來，進門的時候李剪還在發呆，她也不擾，就這樣靜靜的等着。

一盞茶後，李剪回過神了，嘴巴微動嚅囁一下：“對不起，沒注意到。”

“沒事的。”梅朵往牀邊放了把椅子，將托盤放在上面，自己坐在牀上，拿起碗舀了勺米粥吹吹，送到她嘴邊。

“謝謝，我自己可以。”李剪有些不習慣，梅朵也沒推脫，把瓷碗放到她手裏，“謝謝。”

梅朵噗嗤笑出了聲，有些奇怪的看着她：“你好喜歡說對不起還有謝謝啊。你應該不是南原人吧？”

“咳咳，確實不是。”李剪尷尬的咳嗽幾聲，梅朵掏出手絹幫她擦了擦嘴角，“不過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還不容易，你看看這個。”抓過她的小手和自己的放在一起，一個皮膚白嫩細膩，十指纖長，另一個膚色偏黃，掌心也有不少繭子。

南原多以遊牧爲生，又稱馬背上的民族。即便皇室王族，手上也會有被繮繩磨出的繭。

李剪低頭不語，梅朵看着她，目光帶着好奇和探究，“你是哪裏的？家在哪啊？爲什麼會一個人在外面亂晃啊？”

梅朵活潑歡脫的模樣讓她想起了小桃，李剪很想抱住她大哭一場。對着這張陌生的臉，她忍住了。假裝思索後，立刻換上一副膽小焦慮的神色。

“我叫小桃，是萬永錢莊的。前幾日跟隨我家老爺經商，經過塔格山的時候被馬匪劫殺。雪崩了！活埋了！死了！大家都死了！”她失手把碗摔在地上，抱住腦袋痛苦的尖叫。

“好了好了，這裏很安全。不要怕，沒事了。”梅朵抱住她，生怕她亂動而掙開腹部的傷口。

“那還有別人活着嗎？”

“不知道，我不知道。外面打成一團，我趁亂騎上馬就跑了。”

“你仔細想想，我們可以幫你尋找的。”梅朵不信，繼續試探性的問。

“不清楚，不知道。我沒看見，都是血”李剪抱着腦袋扭來扭去，把梅朵緊張壞了，這可是少主吩咐好生照顧的，可不能出了岔子。也不敢再追問，急忙扶着她躺下，幫她蓋好被子。

見她情緒逐漸穩定下來，梅朵找個藉口準備出去，“好了好了，不怕了。我再去給你添點粥，你先休息一會，餓了就喫點包子啊。”

“嗯那你，要快點回來。”李剪伸手拉住梅朵，表現的楚楚可憐。

“嗯呢，很快的，還有些糕點也給你拿來。”梅朵抓住她的手塞回被窩，拿起托盤，轉身出了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