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期心裏覺得不對勁,哪有做人兒子的能笑嘻嘻地說自己爹孃死了這件事。
尤其是他娘是被人挖塌了屋子砸死的,怎麼想也不是一件能笑得出來的事情。
但是這少年臉上的神色,又不像是作僞。
於是她又問:“你說你是那家人的兒子,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站起來,雖然也瘦的厲害,但是能夠看出來,精氣神要遠勝於其他人。
看着這副樣子,雲期心裏就先信了三分。
只見少年微微一笑;“我叫何鳶。”
隨着兩人的談話,加上方渠手裏的籠餅,越來越多的病人圍了上來。
他們都已經餓了許久,看着籠餅的眼睛裏都要滴出口水,但是更多的人把目光落在了明顯過得不錯的雲期和方渠身上。
何鳶環顧一圈,說:“把籠餅扔下!”
雲期一愣。
方渠卻馬上明白過來,甩手把籠餅扔了出去。
然後何鳶就拉着兩個跑了起來。
一邊跑還一邊說:“財不露富不知道?拿着個籠餅是覺得自己喫的太多了嗎?”
雲期以爲他頂多是拉着兩個人繞開這些已經餓的失去理性的人,卻沒料到城中到處都是這樣的人,一直被拉着跑到城牆根下,這才停下。
何鳶看着雲期,說話也不再是有氣無力的:“你真是朝廷的人嗎?”
這個人不對勁。
但卻是雲期唯一能夠找到的,知道些有用東西的人。
雲期看向他:“你覺得我是我就是。”
何鳶笑了一下:“若你真是朝廷的人,就別想着查了,你不僅在寧邊查不出什麼,哪怕是整個西北,都沒有人會讓你查出來。”
雲期看着他:“我不這麼覺得,”她輕笑了一下,“你這不就是在幫我嗎?”
何鳶笑了一下:“我不會幫你的,我都馬上要死了,你們能不能查出來,跟我有什麼干係?”
說罷他就擺了擺手:“趕緊走吧。”
然後自己轉身就要走。
雲期看着他似乎十分堅定的背影:“誰說你要死了?你不是沒有得病嗎?”
何鳶頓了一下:“很明顯嗎?”
雲期笑:“差不多跟你想要借我之手追查一樣明顯吧。”
何鳶笑了:“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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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鳶的父親何大勇是一個扛包做苦力的男人。
寧邊這邊這種活不少,加上何大勇很捨得出力,一家人過得很是不錯。
何鳶能進學堂讀書就是最好的佐證。
“半年多以前,我爹回來的時候說他找了一個長工,在寧邊後面的山裏,做腳伕扛東西,雖然離家遠但是賺的是以前的四五倍。”
“所以他去了,是嗎?”
何鳶聳聳肩:“就像是天上掉餡餅,就算知道喫不到嘴裏,也想試試能不能接住。”
他這個比喻很有趣,雲期忍不住笑了一下。
然後何鳶繼續說。
何大勇剛出去的那段時間確實很好,每次回家都能夠帶回來更多的銀子——他的工錢已經不是銅錢能數清的了。
但是慢慢地,他越來越沉默,不再提起做工的事情,也不想說自己的那些工友。
“我後來才知道,他們都死了。”
死去的人越來越多,何大勇拿回家的錢也越來越多,靠着那些錢,饑荒的時候何家母子並沒有喫太多苦,雖然不說頓頓喫飽,但總是沒有餓着。
有一日他回來的時候,神色很不對。
但是他的神色不對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何母並沒有多問,只是一如往常一般,爲他洗衣盛飯。
“爹,”何鳶說,“你怎麼了?那些工頭欺負你了不?”
何大勇看着自己的獨子,終於露出一個笑模樣:“沒,誰能欺負你爹,就是有幾個工友病了,我尋思要不我也不去幹了吧。”
何母進來的時候正好聽見這句話,當時就不樂意了:“不幹了?這怎麼行?哥兒才十七,日後考功名,娶媳婦哪裏不用錢。這活也不是什麼長久營生,能掙一天是一天吧。”
何大勇的臉色又陰沉下去:“雖然不是什麼長久營生,但是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
“多想這些作甚,你就是個做苦力的,好的壞的跟你也沒有關係。你呀,就是窮慣了,賺點錢都覺得心虛。聽着,不許把營生辭了,知不知道?”
何母這樣說,何大勇也不好再開口了,就應下繼續做了。
但是有一天夜裏,何鳶都睡着了,卻不知道爲什麼忽然醒了,醒來的時候就看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站在自己的牀邊。
他駭得說不出話來,那人卻發出了何大勇的聲音:“醒了?”
“爹?你怎麼......”何鳶坐起身來,“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何大勇沒說話,給了何鳶一個紙包:“別告訴任何人,你娘也不能說。”
何鳶摸了摸,摸出來裏面是一包小藥丸。
“這是什麼?”
“別多問,從明天開始,每天你每天把一粒放在你和你孃的飯裏,記好了,不準告訴你娘。”
“是治瘟疫的藥丸嗎?”雲期說,“你手裏還有嗎?”
何鳶聳肩:“我昨天喫完了藥,今天是來尋死的。”
“你知道是誰給的你爹這個藥嗎?若是能拿到藥方......”
何鳶搖了搖頭:“大概是又過了沒幾天,我爹回來的時候就是病着的。但是那段時間,我爹都沒怎麼出門,所以我想,或許讓寧邊染病的並不是我爹。”
雲期沉默了一會。
何大勇恐怕是知道什麼內情的,所以纔會說出什麼覺得不好之類的話。
但是現在他已經死了,何鳶知道的也都是隻言片語。
而他思慮萬分的藥丸,也只保了母子兩個沒有得病,卻沒有防住人心。
“你說讓寧邊染病的不是你爹?”
何鳶點點頭:“我爹病了之後就沒出過門,那之後寧邊就有很多人得病,然後突然就有人說我爹是第一個病了的,當時就有人要來我家看我爹是不是病了。”
他笑了一下:“我爹當然是病了的,我們幾乎沒有辯解的機會,但是現在想想,我們家幾乎從不去城東,但是城裏的病卻是城東開始的,所以我想,城東可能還有一個我爹的工友。”
“你知道是誰嗎?”
何鳶搖頭:“我爹後來很少說他的工友了,我想過去找找那個人,但是想想,我爹喫着藥也沒抗住,那個人八成也是凶多吉少了。”
雲期看着他:“那個人死了,他家裏人未必,你說了沒有人知道你爹病了,那個人未必不知道。你讀過書,禍水東引不用我給你講吧。”
何鳶愣住了:“你是說那個人故意的,就爲了讓他們家洗脫嫌疑。”
雲期點了點頭。
這其實不難理解,那個人死了他家裏人可是還活着呢。
疫病從城東開始,那個人只消一想就知道是自己做的孽,但是若是被指認出來會怎麼樣?
即便他們原本不知道,在嫁禍給何家之後,就絕對不會想着爲何家正名了。
那麼接下來,最重要的就是找到那個寧邊城真正的源頭了。
雲期覺得應該去人多的地方打聽,這話剛一說出來就被何鳶嘲笑了。
“滿大街都是人,小姐覺得哪裏人最多?”
雲期訕訕地環顧四周。
確實,別的地方人都在家裏,要打聽消息自然只能去人多的地方。
可是現在大街上都是等死的人,哪會有什麼人出門。
何鳶直接帶着雲期走到城東,找了一個餓得眼睛都綠了的人,用掰好的籠餅碎塊問他:“你們城東,誰家先得病的?”
這人看見籠餅眼睛都直了:“是老李家吧,我記得他家婆娘說是因爲跟那老何家的一個地方做工,被傳染了的。”
事情順利的不可思議。
但是想想也是,一旦衆人意識到這是疫病,那些咳嗽就會尤爲顯眼。
加上既然那人傳染了城東,想必也沒怎麼遮掩。
何鳶把籠餅碎塊扔給他,那人從地上撿起來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
然後又看着三人:“少爺小姐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我什麼都知道?”
何鳶笑了:“李家還有人活着嗎?”
“活着,”這人說,“李家運氣好,就大兒子因爲跟姓何的一起做工得病了,剩下小兒子那一家子還有大兒媳都好好的。不過前些日子他老孃得病了,就直接被攆出來了。”
被攆出來了?
雲期跟何鳶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或許是一個突破口。
一個老母親被自己的兒子兒媳甚至可能還有孫子給攆出來,心裏必然是有恨的,若是利用得當未必不是一個突破口。
雲期問:“那他娘在哪裏?”
那人虛虛一指:“城門口那個躺着的老婆子就是。”
兩人順着走過去,只見一個人嘴裏嚼着一口東西,慢悠悠地曬太陽。
雲期看着這人的臉,沉默了。
這不是進城的時候收了她的籠餅給她指了何家的那個大娘嗎?
合着從一開始就開始禍水東引了?
但是何鳶不知道這些官司,直接走上前去:“大娘。”
大娘擡起頭,沒看何鳶卻直接看向了雲期:“怎麼,又有籠餅給我老婆子了?”
雲期看着她,沒有說話。
都被攆出來了還堅稱何家是源頭,恐怕她根本並不記恨那一家子。
她走上前去,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笑着說:“有人告訴我,那個源頭不是何家,是姓李的一家子,我尋思該跟大娘你說一聲。”
女人的臉色當場就變了:“我呸!明明就是那何家,前世不修今生來報!”
何鳶的眉頭一揚,就要說話。
雲期扯了他一把,繼續說:“何家也是可憐,大娘可別這麼說了,您不信也無妨。我這正要去告訴縣令大人,捉拿李家人,嚴刑拷打問出那病是怎麼進來的寧邊。”
女人斜睨了雲期一眼:“你一個丫頭,縣令大人能見你?”
雲期笑起來:“您不認識我,情有可原,我是定國公府的小姐,陪明心公主追查疫病的。公主殿下特意給了我令牌,這寧邊縣令豈敢不見?”
女人冷哼一聲:“我信你的鬼話。”
“您信不信不重要,縣令大人信了就行,告辭。”
雲期拉着何鳶,帶着方渠,轉過身走了三步,那女人便大喝一聲:“站住!”
何鳶一頓,然後被雲期扯着走。
“我讓你們站住!你們沒聽見嗎?”
雲期回過身:“你想說什麼呢?”
“你是何傢什麼人?你是來爲他們說話的嗎?”女人披頭散髮,眼睛通紅,“你怎麼能,仗着自己的身份顛倒黑白,居然爲何家這種陰損歹毒的人說話。”
“陰損歹毒?顛倒黑白?”雲期笑了,“你是在說我嗎?”
“不然呢,何家明知道自己身上有疫病,還傳染了寧邊人,不是陰損歹毒是什麼?”
何鳶終於忍無可忍:“何家在城南,寧邊疫病是城東開始的,你兒子跟他一道做工,憑什麼覺得他得病了你兒子還好好的。”
女人看着何鳶,她的眼神不太好使,黑眼仁亂顫,過了一會才說:“你是何家那個小子。”
何鳶梗着脖子:“正是!”
女人對着何鳶的臉就呸了一聲:“你怎麼不死!你們一家禍害了整個寧邊!”
何鳶勃然大怒,剛要繼續說話就被方渠捂住嘴摁下了。
“誰告訴你是何家傳播的?我得到的證據是你兒子得了病還出門才讓別人染病的。”
女人也梗着脖子:“這病這麼兇,要是我家老大先得了,我怎麼剛得,我們家其他人怎麼還好好的。”
雲期笑了:“你不知道啊,兒子有一種能防治這個病的藥,至於你現在爲什麼得病了?”她掩口笑了兩聲,“當然是因爲他們不肯用藥救你了啊。”
女人呆住了。
何鳶知道這時候纔是要緊的時候,趕緊添油加醋。
“就是,我爹的藥只夠我一個人喫到昨天,你兒子帶回來的肯定不少,夠你們一大家子喫到現在,他們不給你喫就害死嫌你老了,不想救你了。”
女人看着兩個人,眼珠子瞪得滿是紅血絲,聲音也嘶啞:“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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