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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剛到正意堂,晏棠就明白鹿蒼爲什麼要緊急召請衆人過來了。

主位附近只有兩人,一站一坐。

站着的是個鬚髮漆黑濃密的矍鑠老者,應當就是召集此次英雄會的武林前輩鹿蒼本人了,而他此時面色沉痛,雖有幾十年的功夫在身,卻仍止不住雙手的細微顫抖,顯然已經悲憤至極。

而讓他變成這副模樣的,正是旁邊坐着的老婦人。

晏棠的視線落在那憔悴老婦的懷中,嘴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那老婦人懷裏抱着一具屍體,因爲已經死了好些日子的緣故,屍身上已開始散發出令人不快的氣味,可她卻好似渾然不覺,仍在癡癡地凝望着屍體的面容。

竟還是個熟人。

“菁娘。”晏棠無聲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心中想起的卻是當初姜東離語焉不詳地提起的那半句話。

他現在終於開始將事情聯繫起來了。

果然,下一刻鹿蒼便長嘆一聲,向衆人擡起雙手:“諸位!”

聲音灌注了內力,渾厚而充滿了壓迫感,騷動的人羣不由自主地安靜了下來。

鹿蒼繼續道:“老夫此次請各位前來,是爲了宣佈一樁要事!”

這種開場白衆人不知曾聽過多少回,聞言齊齊看向那木然坐在堂上的老婦人,等着鹿大俠接下來義正詞嚴爲她伸冤。

但誰也沒想到,在萬衆矚目中,鹿蒼卻頹然地一聲苦笑:“正如各位所知,召集此次英雄會乃是出於老夫一時義憤,盼望羣策羣力抓到犯下血案的兇手,可事到如今……老夫卻不得不承認,此事實在是辦錯了!”

底下衆人一愣,面面相覷起來。

錯了?

哪裏錯了?

這老前輩好端端的發什麼失心瘋?

晏棠也同樣摸不透鹿蒼的意思,混在人羣裏慢慢向前走了幾步,想要將他細微的表情看得更清楚一些。

剛站定,他餘光忽然捕捉到了一點異樣,擡頭看去,只見高處檐角邊一截細小如草莖的竹枝正在晃晃悠悠地逆着風抖動。

正意堂方圓百丈內種的都是松樹,竹子本就稀奇,而能逆着風抖葉子的竹枝更是宛如成了精,晏棠留心看了幾眼,發現那竹枝所在十分隱蔽,似乎只有他所在的位置才能看到,他心中便不由微微一動。

若沒記錯的話,在他們所住的客院後面便剛好有幾竿用來添景的翠竹。

這念頭剛生出來,房檐上那根細竹枝又開始抽筋似的抖動,看起來活像在對他輕快地點頭。

晏棠的表情就不免有點一言難盡。

據他並不算豐富的經驗,那個剛纔還信誓旦旦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柔弱小木匠多半是又準備鬧幺蛾子了。

他猜得一點也沒錯。

明寒衣此時正愜意地趴在屋頂衆人視線的死角處,有一搭沒一搭地探頭往下瞭,瞧見晏棠的臉色像是剛活啃了半隻綠頭蒼蠅,她差點沒樂出聲來,這幾天積攢的鬱氣霎時一掃而空。

兩人“眉來眼去”交鋒了兩輪,鹿蒼也已將人羣的喧囂壓下,重新進入了正題。

他回身對菁娘拱了拱手,重新面向衆人,嘆道:“諸位或許聽聞過,三個月前青州德威鏢局遭人滅門一事。可嘆許老夫人人品高潔、行事公允,執掌鏢局數十年間令無數英雄好漢敬佩折服,孰料善惡無報,全家上下二十一口連同僕婢竟在一夜之間全被惡人害死。”

鹿蒼停頓了下,像是在等待底下一羣英雄好漢義憤填膺,可惜衆人不太給面子,只象徵性地嗡嗡了幾聲便沒了更多的表示。

這倒也怪不得他們,實在是最近半年死人太多,兇手又杳無蹤跡,大夥義憤得沒了力氣,便只好麻木。

鹿蒼倒也不在意,沉聲繼續:“我知諸位英雄在想些什麼——如今江湖人人自危,全因官府無能,只能坐視一起又一起血案發生卻毫無辦法!更可恨兇徒狡詐,每次作案竟不留半分痕跡!但是……”

他冷笑一聲:“可是各位,你們可知,我身邊這位周夫人正是德威鏢局血案的活生生的人證——周夫人伉儷在血案發生當夜正要去拜訪許老夫人,卻意外撞見了惡人行兇過後清理痕跡!”

證人?!

那些毫無頭緒的血案居然還有證人?

原本還滿臉漠然的一羣江湖漢子連忙抖擻精神,偌大的院子轟然鬧騰開來。

趴在房頂上的明寒衣也是一愣,不自覺地屏息。

她轉運了?

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又有誰能想到,菁娘居然就是能證實她並非連環血案真兇的重要證人!

鹿蒼渾濁的目光掃過人羣,繼續道:“周夫人伉儷爲替好友報仇,拼死將其中一名落單的兇徒擒下,連夜押送到了另一位老英雄的歸隱之處,希望能夠撬開兇徒之口,找出慘案主使。”

說到這裏,有聰明人已隱隱約約串聯起了後面發生的事情。

明寒衣亦然。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鹿蒼和菁娘身上,她悄悄從屋檐脊獸邊上探出一隻眼睛,對不知何時挪到了人羣邊上的晏棠一彈指,一片窄細竹葉無聲無息射向他身側。

晏棠並指夾住竹葉,淡淡瞥了過去,只見上面用細針劃出四個字——聽月山莊。

他神色不動,將竹葉揉碎,半晌,像是贊同鹿蒼所言似的微微點了點頭。

而堂上鹿蒼也恰好講到了聽月山莊的部分。

菁娘他們原本隱藏得好好的行蹤離奇暴露,只能連夜出逃,而曾收留他們的魏老莊主一家子則受到牽連、被盡數害死,一夜之間,偌大一座聽月山莊就只剩下了個當天不當值的老蒼頭僥倖活了下來。

而這還不算完,就在幾天前,一場蹊蹺的大火更是湮滅了山莊中所有可能殘存的痕跡。

兇手果真是喪心病狂,卻又滴水不漏。

鹿蒼嘆道:“不僅僅是聽月山莊的魏老莊主,還有周夫人的夫君也同樣慘遭不測……”

聽到那位侏儒玉郎的名字,堂下許多人都忍不住抽了口氣,望向堂上抱着屍體枯坐的老婦人。

而一直渾如木雕的菁娘也像是被這目光驚動,滿頭白髮的腦袋微微晃了一晃,紅腫的雙眼慢慢擡起,眼神空洞。

鹿蒼背對着她,並沒有發現這一點,黯然道:“所以說,老夫錯了啊……當初魏老莊主罹難之後,若不是老夫一時激憤失去理智,想要廣招天下英雄一同追查賊人,周夫人伉儷也不會耽擱行程,最終反被賊人尋到蹤跡,周大俠也不會……”

說到這裏,他驀地哽住,聲音似乎有些難以爲繼。

他偏過頭,不經意似的擡手按了下眼角,將沾上水漬的袖口背到身後,沉沉慘笑一聲:“老夫白白活了大半輩子,臨老卻犯下如此大錯,不僅對不住周夫人,也同樣對不住在座諸位——賊人兇殘至此,竟連半點餘地都不留,若是在座各位也因老夫這英雄會而有任何閃失,老夫豈不就是千古罪人!”

堂下陡然一靜。

隨即,更大的吵鬧聲再次爆發出來。

提前來到鹿苑的這些人多半不是什麼真正的高手,其中甚至不乏打着蹭喫蹭住主意的無賴,此時聽說湊熱鬧竟會湊得引火燒身,當即就有人急了,混在人羣中大叫道:“那你說怎麼辦?我們都是聽信了你的名頭纔來的,連那什麼姓許姓周的都沒見過,難道因爲給了你一個面子就要送命,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叫鬧的人嗓門極大,硬生生將喧囂往上擡了一級,吵得四周鳥雀驚惶振翅飛起,整間院子彷彿一隻燒開了的水壺。

很快,站在最前面的一個世家子弟模樣的青年也被鼓動着開了口,扯着脖子喊道:“鹿大俠今日特意召集我等前來,想必不僅僅是爲了自降士氣,敢問鹿大俠究竟有何打算,還請您老趕緊拿出個章程來,不然咱們自己先內訌起來該如何是好!”

鹿蒼只是沉默。

好半天,叫鬧聲愈演愈烈,粗言穢語伴着唾沫星子直往堂上飛,那世家子弟的聲音被淹沒在周圍莽漢的叫嚷聲中,漸漸聽不清了,還有些無賴早已經轉頭去推搡守門的家僕,罵罵咧咧地想要往外衝。

鹿蒼悲哀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終於認命般長嘆一聲:“老夫自不懷疑諸位英雄好漢急公好義之心,但若是一招不慎,只怕……唉,趁着英雄會尚未召開,還請有家眷老幼尚需照料的各位英雄速速離去,千萬莫要遺禍無辜婦孺纔好啊!”

衆人一愣。

緊接着,剛剛叫嚷最歡的那個聲音便又響了起來:“對對,不是我不想幫忙,實在是我那婆娘正在坐月子離不得人,鹿老爺子,我就先告辭了!”

說完,一個戴着斗笠的矮壯身影便排開衆人,拽着門口的幾個無賴一起,一溜煙跑了出去。

像是被他的行動提醒了,滿院子英雄好漢七嘴八舌地丟下一串可笑的藉口,呼啦啦衝出門去,彷彿門外正有什麼稀世珍寶正在賠本甩賣。連不少小有名氣的江湖客也被這混亂的陣仗裹挾,低頭尷尬辭行:“對不住,在下家中也……”

大概如今的江湖人比往年都更看重兒女情長、父慈子孝,僅僅盞茶光景,原本摩肩擦踵、連立足的地皮都難尋的院子裏就已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了寥寥十幾個人。

出人意料的是,剛纔詢問鹿蒼有何打算的那人居然沒走。

明寒衣饒有興味地盯着那人瞅了半天,手底下又搓了片竹葉飛了出去。

這回她寫的是——你幫我看看,那人是不是缺心眼?

晏棠:“……”

他覺得沒把這飛賊結結實實捆在房裏的自己纔有點缺心眼。

但他還沒來得及示意明寒衣老實一點,鹿蒼便突然從堂前階上走了下來,直到餘下的十幾人面前才停下,距離晏棠不過丈許遠。

他像是不經意地往晏棠長袖之下指尖的位置瞟了一眼,微微笑道:“這位小兄弟何不請房頂的客人也一併下來?”

明寒衣一愣,笑容僵在臉上,後背倏地冒了冷汗。

她不知道鹿蒼是真的發現了她,又或者是湊巧用言語來詐晏棠的,但也正因爲這種不確定,她便更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屏氣凝神地等着下文。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晏棠平靜地擡起手,一抹竹綠色赫然拈於指尖:“你多慮了,不過是六扇門有事尋我罷了。”

那綠色並非竹葉,而是一片單面上漆的木片,上面潦草地刻着六扇門的標識。

鹿蒼剛纔還含沙射影數落過官府無能,一時不禁尷尬莫名:“六扇門?小兄弟莫非是……”

明寒衣不敢再聽下去,趁着底下還沒露餡,趕緊把剩下那半截竹枝往懷裏一揣,狗攆似的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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