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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明寒衣自稱爲“小木匠”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手中當然已經沒有第二個面具了,但往回趕的一個時辰裏,她卻隨手在路邊折了幾根或粗如手腕或細如柳條的樹枝,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小刀削削刮刮,又將那些木條木片拼湊了一番,很快,一隻與她原本那個面具極爲相似的獠牙鬼面便顯出了雛形。

她想了想,手上稍稍加了半分內力,將面具內側粗糙的木刺抹平,這才反手拍了下晏棠的手臂:“醒一醒,到了。”

晏棠慢慢從她肩上擡起頭,沒說話,先偏過臉咳嗽了幾聲,這才接過面具,看也不看地扣到臉上:“多謝。”

明寒衣:“……”

她清楚地感覺到,在晏棠直起身之後,她的肩膀上原本被他額頭抵住的地方立即泛起一陣溼冷,顯然,他雖然看似若無其事,但不停流出的冷汗卻表明了事實絕非如此。

但明寒衣猶豫了一下,還是什麼都沒有說,甚至連晏棠爲什麼要一直變着法地遮住臉也未曾詢問,只是在兩人下馬時往他手裏塞了兩個指甲蓋大小的蠟丸。

她拍了下馬,等它跑遠了,冷冷道:“萬一計劃不順利,逃命的時候再用,這次可不是迷藥了。”

晏棠沉默一瞬,似乎笑了下,居然難得地解釋了一句:“我真的沒事。”

明寒衣又想翻白眼了。

前方便是他們深夜藏身的那座山,但兩人並未進山,而是運起輕功,直接繞着山腳到了河川邊。

岑清商的船已經停在了那裏。

見人回來,他親自迎了上來,半是憂心半是期冀地問:“一路辛苦,事情進展如何?”

明寒衣:“人都送到了,剩下的……”

說到這,她莫名地頓了下,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神色,像是錯愕又像是疑惑。被岑清商不明所以地又催問了一句,纔回過神來,懶洋洋地一攤手:“剩下的就只有等了唄,還非要我說明白嗎?”

可接下來,她卻沒急着進船艙,而是不由分說地將晏棠拽到了船尾。再三確認過附近沒有人偷聽,她忽然擡頭盯向晏棠臉上的面具,沒頭沒尾地問:“是因爲他?”

但凡換一個人來,絕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可晏棠卻明白了,不僅明白了,還反問道:“你看出來了?”

明寒衣冷笑:“我看出個鬼!”

她又左右瞄了幾眼,與晏棠換了個位置,讓他背對甲板,擡手掀開了他的面具。

他通身孤寒淡漠的氣質實在太重,在很多時候甚至可以讓人忽略他的五官究竟生得如何,可就在片刻之前,就在明寒衣再一次見到了岑清商的時候,或許是因爲陽光照射的角度,又或者是因爲略帶疲倦的神態,讓她突然發現,岑清商那張溫文爾雅的清雋的臉居然與晏棠有着至少六七分的相似之處!

之前易容的原因雖不清楚,但至少此時,明寒衣幾乎能夠確定,晏棠特意向她要來面具,就是因爲不願讓自己的真容暴露在岑清商面前。

她不由奇道:“你爲什麼不敢讓他知道?”

晏棠原本一直站在原地毫不反抗地讓她看,此時只聽她問了一句,卻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慢慢將面具戴回了臉上,淡淡道:“我說過,我不記得過去的事情了。”

明寒衣不死心,她剛剛還覺得不該去探究旁人的祕密,可這時一轉眼就變了卦,忍不住道:“你若真不記得了,豈不是更該去問他嗎?如果你們真是親戚,那他肯定會知道你的過去,總比你現在這樣傻乎乎的……”

晏棠霍然擡起了雙眼。

面具上深陷的孔洞投下濃重的暗影,讓他本就漆黑的眼眸幽深得幾乎有些瘮人,眼底幽光浮動,宛如兩團冰冷的鬼火。

明寒衣一驚,霎時閉了嘴,無意識地倒退了一步。雖然這些日子裏她彷彿撞了邪似的,總是忍不住想要接近眼前的這個男人,然而,她也不得不承認,在肆無忌憚地胡說八道之餘,她心底裏卻又始終對他抱有着一份根深蒂固的忌憚。有時她甚至覺得自己像個趴在萬丈懸崖之上向下窺探的頑童,有多好奇,便有多恐懼。

但下一瞬,她所有的念頭就全都中斷了。

河心驟然一道急浪,船身劇烈地搖晃起來,明寒衣本就已經退到了船尾邊緣,被這一晃直接甩了下去!

她腳下踩空,心頭也慌了下,連忙運起輕功。可還沒提起氣來,便覺腰間一緊,被穩穩帶回了甲板上。

晏棠收回手,淡淡道:“風浪大,回艙吧。”

出人意料,他的聲音中並沒有絲毫生氣的跡象。明寒衣遲疑了一瞬,就聽他慢慢地低聲說道:“我不記得我是誰,所以,無論他說我是他家族中最出色的俊才,還是說我是令父母蒙羞的敗類,我都只能相信。我不喜歡這樣,也不願意將自己這一生的是非好惡全都交給別人定義。”

明寒衣愕然。

晏棠的語氣並不激烈,仍舊是他一貫的風格,平靜而淡漠,像個不知人間喜悲的假人,但這短短的一段話卻讓明寒衣心底猛然生出了一股強烈的酸澀之感。

河上的強風吹過面龐,明寒衣像是爲了避風一般偏了下頭,藉機讓眼中突然涌上的溼意散去,小聲說:“是我爹孃逼我做賊的。”

晏棠本已準備往回走了,聞言腳步一頓:“什麼?”

明寒衣笑了笑,卻笑得比哭還難看,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漸漸收起了笑容,輕聲道:“抱歉,我剛纔不該問你那些話。”

晏棠:“無妨,我不在意。”

可明寒衣卻並未因此放鬆下來,她如畫的眉眼之間像是蒙上了一層晦暗的紗,神色中浮起濃重的厭倦和茫然,再次重複了一遍:“抱歉……”

她這樣子明顯地不大對勁,晏棠想起她剛纔突然沒頭沒尾地冒出來的那句話:“我沒有諷刺你的意思。”

明寒衣搖搖頭,心頭堵得厲害,卻又覺得晏棠雞同鴨講的回答有些好笑,忍不住又扯了扯嘴角:“不是的。我是說,我明白你的想法。從我五歲起,我爹孃就打我,罵我,甚至給我下藥,來逼着我做賊,我不喜歡這樣,可又沒有辦法,如果能自己選擇的話,其實我只想做個普普通通的好人,不需要什麼江湖名聲,只要能光明正大地活着就夠了。”

此時說這些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但她被晏棠一句話勾動多年來深埋心底的執念,竟久違地生出了一種不吐不快之感,三言兩語把自己的來歷透了底。

最後,她長長吐出一口氣,第三次說了一句“抱歉”,輕聲道:“除了你,所有人在聽說我想要做個好人的時候,都在嘲笑我,我真的非常討厭他們自以爲是的樣子,但剛纔我對你說的那些話,竟然和他們沒有什麼分別……”

晏棠徹底轉回身來,沉默地望着她,心情卻遠不如表現出來的這般平靜。

並不是如她所想的那般懷有芥蒂,反倒是一種與此截然相反的非常奇妙的感覺。

他從來都知道這萬丈紅塵之中必定也有人與他一樣,被天意扔進了最暗無天日的泥淖之中,卻從不甘心就此沉淪,心心念念所想的只是掙脫命運的擺佈,但他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真的能夠親眼見到這樣一個同類。

而如今再想起明寒衣時常笑嘻嘻掛在嘴邊的那句“我要做個好人”,還有她咬牙衝進聽月山莊大火中救人的堅定,昨夜義無反顧攻向心宿時的決然,他的心中便多了幾分沉甸甸的感覺。

晏棠慢慢擡起手按住了胸口,從傷口滲出的血已被寒風吹冷,但在那之下,他能感覺到自己心臟的位置隱隱泛起一種溫熱之感,彷彿是一個在沒有盡頭的永夜中跋涉的旅人霍然在遠方望見了另一盞燈火時的悸顫。

正在此時,船頭處傳來一聲吆喝:“到了!”

輕舟終於穿越層層白浪,抵達了大河西岸,也是昨夜霹靂箭雨射出的地方。

晏棠忽然想要說些什麼,但他從來不是個衝動的人,那些始終被深深隱藏着的祕密只在心中浮現一瞬就被他重新壓了回去,最終說出口的只有兩個字:“走吧。”

明寒衣總算擡起了頭,定定看着他,垮着臉癟了癟嘴,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在生氣嗎……我都真心誠意地道歉了……”

接下來的事情不適合岑清商這種功夫不行的三腳貓摻和,他將船泊在臨水斷崖之下,招呼了幾個船工撤開,等到走遠之後,回身拉弓射出三支連珠霹靂箭,木船頓時炸開,他卻眼睛都不眨一下,吩咐手下:“行了,走!”

河心要沉未沉的大船與在此處靠岸受損的輕舟,無一不證明了,昨夜所有正道人士都是從西岸冒着箭雨強攻上的山。

也只有如此,他們才能碰巧避過東岸的殺手主力,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的情況下仍然沒有立即全軍覆沒,還有餘力派人突圍求救。

岑清商走在林間小路上,忍不住搖頭微笑:“那位晏大俠,看着有些木訥的樣子,誰能想到心思居然細緻到了這個地步,真是人不可貌相。”

說到這,他停頓了一下,又疑惑道:“對了,他剛剛回來爲什麼戴了面具?還有那位輕功超絕,卻似乎在江湖上沒什麼名氣的明姑娘,你們都記得去查一下。小心駛得萬年船,你們都是在水上討生活的人,這句話可萬萬不能忘了。”

幾個船工垂眉斂目,齊齊稱是。

而另一邊,岑清商正在談論的人也剛剛與菁娘等人會合。

他們當然不在信使們宣稱的山洞裏,正相反,他們此時所在之處既沒有頂也沒有牆壁,反倒是個古木叢生的峯頂。

從這裏望下去,能夠清楚地看到信使們所說的任何一處山洞。

——沒錯,每一位“拼死突圍報信”的年輕人不僅只求見了一人,而且給出的藏身地也全不相同。

唯有這樣,在移星閣的殺手傾巢而出時,他們才能最輕易地判斷出,究竟哪個養尊處優的正道高人才是真正的內鬼。

明寒衣盤膝坐在樹梢上,隨着風搖搖晃晃,像是隻曬太陽的鳥兒,手中卻一刻不停,一個個龍眼大小的蠟丸被她拆開,處置之後安裝在箭矢之上。等到都做完了,她從樹梢跳下來,沒話找話地問菁娘:“喂,要不要打個賭?就賭究竟誰是內鬼。”

菁娘受傷不輕,正在調息,聞言眼皮都不擡:“不是早就知道,至少七成把握是鹿蒼。”

明寒衣有些訕訕,飛快地瞥了一眼離她不遠處樹下閉目養神的人:“那不是還有另外三成嘛,萬一還有可能他們好幾個人勾結……”

樹下終於傳來了淡淡一聲反駁:“不會。”

明寒衣鬆了口氣,立刻問:“你怎麼知道?”

晏棠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了她彆彆扭扭求和好的心態,語氣微微透出一絲無奈:“一山不容二虎,一場英雄會而已,移星閣絕無必要讓兩個高層同時出面,否則不僅令出多門,而且萬一暴露,更是得不償失。”

也正如他所說的一樣,並沒有出現兩個內鬼碰頭過後揭穿圈套的戲碼,衆人僅僅等了半個時辰左右,二十來個臨時召集的殺手便在他們眼皮底下潛入了一處山洞外圍。

這大概就是連番失利之後內鬼能在短時間內召集起來的所有人手了。

晏棠不知何時已從樹下站了起來,他臉上的面具猙獰,卻比不過他眼中目光森然。望見那些殺手魚貫進入了山洞之中,只留下寥寥幾人在外望風,他從旁撿起一把強弓,接過明寒衣手中的特製箭矢,縱身躍上樹梢,張弓搭箭,內力灌注其中。

下一刻,破空之聲驟然打碎寂靜,箭矢如下墜的火流星,疾射向山洞邊看似平平無奇的枯藤!

轟然巨響之中,盤踞的枯藤與其下埋藏的霹靂彈盡數引爆,無數木屑凌空狂舞,巨大的岩石如決堤般瀉落,頃刻間就將整個洞穴徹底掩埋,就連守在洞口的人也沒能倖免!

晏棠腳下一點,輕飄飄落回地面,有血順着他的衣角往下低落,似乎是傷口再度崩開,但他只漠不關心地瞥了一眼,便淡淡道:“該下山了,其他人還在等一個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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