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卯時將近，長夜即將過去，卻還未到破曉，大河兩岸萬籟俱寂，彷彿連飛鳥都已經被沖天的血腥氣驚走，此處與戰場隔了整座山，大片密林濾去了洶涌翻滾的水浪聲，四處都透着沉沉的死氣。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清越而溫和的聲音打破了這林間的沉寂。

“幾位真的決定了？”

說話的是岑清商，他說着不來添亂，但見到箭雨和殺手們調兵遣將的陣勢，還是帶人趕了過來，在廝殺快要進入尾聲時幫助衆人給了敵方致命一擊。

不過他雖也有功夫在身，但身手只能排得上末流，就算在眼下這羣初出茅廬的正道弟子中也是倒數，所以即便對衆人頗有些雪中送炭的恩情，卻仍舊絲毫不居功，在他們休整與救治同伴的時候一直只是帶着幾個手下默默聽着，直到下一步計劃定下才第一次開口。

被他詢問的，是幾個受傷不輕的年輕人。

而第一個回答他的，則是這些年輕人當中傷勢最重的一個。

那人姓左，名叫左無雙，他頭臉上、身上全都是血，不知在混戰裏捱了幾刀幾劍，此時已是個血人，但他身上所有的血加起來，卻仍沒有他懷中之人流出的多。

他低着頭，沒有去看問話的岑清商，只木然地盯着懷中已經死去多時的同胞兄弟，冷冷道：“我們兄弟從出孃胎就相依爲命，現在他死了，我還活着做什麼？若是能咬下那老賊一口肉來，我便死得不虧！”

岑清商被他一句話噎住，不由嘆了口氣，眼中隱隱透出惋惜，卻沒有說話。

九死一生的事情總要有人去做，而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旁邊幾個年輕人也笑起來，笑容裏都帶着剛剛被鮮血和死亡淬鍊出來的桀驁與悍氣，紛紛道：“左兄弟說得對！不管是誰設下了這個圈套，大夥都不能白白死了！”

岑清商又沉默了片刻，才下定決心，轉頭道：“老三，沿着前面的官道往南一里半，去咱們最近的鋪子找幾匹馬來，九叔，幫幾位少俠裹傷……”

剛說到此處，陰影中忽然有人開口截斷了他的話：“不可。”

岑清商一愣，皺眉道：“晏兄？”

晏棠背靠着一棵巨木，神色如常——自然，他臉上的人皮面具也讓他只能神色如常——看向地上橫七豎八抓緊最後一點時間休息調息的年輕人們，淡淡道：“既是強行突圍報信，怎麼會有時間包紮傷口？用金創藥止血就好，反正只是一兩個時辰的事情。”

岑清商只有默然。

按照他們的計劃，接下來的一兩個時辰很可能就是這幾個自告奮勇的年輕人生命中最後的一段時間了，確實沒有必要多此一舉地認真處置傷勢。

只不過，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夠像晏棠一樣如此平靜地說出事實。

短暫的休息很快就結束了，那個叫做“老三”的漢子從山腳官道邊上的一處私店牽了四匹膘肥體壯的駿馬回來，歉然道：“東家，各位，對不住，實在沒有更多了。”

六個人，四匹馬，確實不夠分。

正在爲難之際，晏棠瞥了眼左無雙，從樹下站起身來：“我用輕功帶他回去。”

岑清商數年來都未曾如今夜一般喫驚。

他以爲晏棠是個冷酷無情、絲毫不在意旁人性命的人，卻沒想到他連自己的重傷也同樣不當一回事，不由遲疑道：“可是，晏兄你的身體……”

晏棠一臉茫然地看着他，想了想，“哦”了一聲：“一兩個時辰而已。”

岑清商一時語塞，只好苦笑。

……

過了衆人藏身的山腳密林，從南宛城南下的大河便與官道漸行漸遠，是以當初他們不敢騎馬追船。但幸好岑清商的船確實速度奇快，竟比預想更早追上了菁娘等人，剛剛一番鏖戰，衆人且戰且退，已在不知不覺中翻過了整座山，到了與河流一山相隔的官道附近。這樣一來，若是快馬加鞭地趕回南宛，不過只需要一個時辰左右，若是運氣好，甚至還能趕在天色徹底亮起來之前進城。

於是，辰時剛到，深冬慵懶的南宛百姓還大多待在家裏的時候，鹿苑鹿蒼的住所就突然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了一個人。

那是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長劍斷折，身受重創，可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將院中下人嚇了一大跳，待認出此人竟是昨夜出去護衛菁娘離開的左無雙左少俠時，連忙將他帶到了鹿蒼面前。

雖是清晨，鹿蒼卻衣着整齊，似乎整夜未睡，左無雙見了他，雙腿一軟，直接跪坐在地，斷劍“噹啷”一聲落到地上，他大口喘息着，雙手死死抓住鹿蒼，嘶聲道：“鹿大俠，快去救人！我們遇上……遇上了伏擊，大夥要……撐不住了！”

鹿蒼一陣錯愕，面上霍然變色，反扣住他的手，去探他的脈象，在發覺他果然脈息混亂，內傷外傷都極爲嚴重時，更是語氣急切：“你把話說清楚！在哪裏，遇上了什麼人伏擊？戰況如何，你們有多少傷亡？”

左無雙仰起頭，依舊沉重地喘着氣，斷斷續續報出了地點，而後眼中滑過一抹水光，哀聲道：“我也不知道敵方是誰，我突圍報信的時候好多人都死了，就連……”

與此同時，崑崙派的院子裏，也悄無聲息地潛進來了一個傷痕累累的年輕女子，正在抓着同樣一夜未眠的蕭復塵的衣襬，用同樣的說辭哭訴：“師叔，我無能，晏大俠他也……他爲了救師弟，被當胸刺了一劍，怕是不行了……我突圍之前，明姑娘說要帶着剩下的人去附近一個山洞，或許還能借地勢防守一陣子……”

就連從不打誑語的少林小和尚也虎目含淚，嚮明空大師苦苦哀求道：“師叔祖，知道此事的人全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弟子不敢猜疑他們，可各位師兄師姐如今死的死傷的傷，弟子實在是怕……還求師叔祖莫要驚動其他前輩，親自去山洞救人吧！敵衆我寡，再晚怕是就來不及了啊！”

相似的一幕在鹿苑的五六個院子裏同時上演，而院外卻毫無動靜，被輕易繞過的鹿苑守衛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那些一牆之隔的院落裏面正在各自醞釀着什麼，正如從水面上無法看穿深藏在河川之下的暗潮一般。

此時，在南宛城外，鹿苑的任何眼線都關注不到的地方也有兩個人。

明寒衣抱臂站在一旁，談不上橫眉立目，但表情也絕不好看，冷冷地盯着晏棠脫衣服。

她的視線銳利而陰沉，與皎潔清豔的面容極不相稱，可她一點改變的意思都沒有，像是要用目光在晏棠胸口的劍傷旁邊再開一個洞。

晏棠卻好似對此一無所覺，既不窘迫也不尷尬，只在把裏衣撕成布條的時候有些心疼地皺了皺眉頭，差點把明寒衣氣笑了。她劈手搶過那幾條白布，單手拔掉金創藥的瓶塞，冷哼一聲，幫他重新敷藥包紮起來。

等到她去撿掛在一旁樹枝上、已經浸透了鮮血的舊布條時，晏棠一邊淡定地穿回衣裳一邊問：“你在生什麼氣？”

明寒衣一噎，想懟他幾句卻又找不到說辭，冷靜下來一想，確實也覺得自己心頭這股火氣非常沒有道理，便淡淡掃他一眼：“死不了的話就趕緊走，還得趕在他們之前回去呢！”

雖然這樣說，但她也知道晏棠爲了讓左無雙不落後於其他騎馬的人，帶傷強運輕功疾奔了幾十裏，此時必定已經力竭，就算是她自己，也已累得一口氣都提不起來了。她略一思忖，將另外三匹馬放了，任它們自己尋找歸途，而後跳上了剩下最神駿的一匹馬背，向下伸手：“路上靠着我休息一會。”

晏棠似乎有點驚訝，慢慢走過去，擡頭看着她。

初升的日光灑在他臉上，依舊是平凡的長相，唯獨長長的睫毛末端像是被染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暈，襯得那雙漆黑淡漠的眼瞳多了幾分華彩。

明寒衣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剛要錯開眼，忽然發覺了一點異樣：“咦？你耳朵邊上怎麼了？”

晏棠擡手摸過去，但幾次找錯了地方，明寒衣忍不住給他指點：“這裏，有一道小傷口中間偏下一點，這裏怎麼鼓了起來，是不是中……啊！”

她本來想說“是不是中了毒”，卻沒想到一不留神用力過猛，竟然從那裏扯開了指腹大小的一塊皮。

她頓時覺得十分一言難盡，低頭看看手裏那片顯然是易容面具的東西，又瞅了瞅晏棠臉上新露出來的明顯更加蒼白的皮膚，尷尬道：“這回我真不是故意的，要不……我再幫你貼上？”

晏棠沉默片刻，接過她手裏的東西，略一用力，碾成了碎屑，語聲裏少見地帶出了一絲無奈：“不必了。”

他一手按住馬鞍，利落地上馬，坐到了明寒衣身後，隨後手指在臉側摸索了下，分別在不同的幾處撕下了幾張或小如銅錢或大如手掌的薄厚不一的“皮膚”，又從下頜骨邊緣取下一條細而硬的骨頭似的東西，最後取出一點藥水往臉上擦了擦，再擡起頭時，易容已盡數卸了下去。

明寒衣因爲要控馬，最初並未注意到晏棠在做什麼，直到他將那根骨頭似的東西折斷扔掉，才被響聲驚動回頭看了一眼。而這一看就不禁愣住了，目瞪口呆得好半天都忘了看路。

晏棠只得伸手替她鬆開不自覺向一側拉緊的馬繮：“你快跑進林子裏了。”

明寒衣呆了呆：“啊……”

她有些說不出話來，仍死盯着晏棠的臉看。她從沒想過他竟然是長成這個樣子的，可此時真見到了，卻又莫名地覺得他就該長成這個樣子。

那仍舊不是一張貌比潘安宋玉的臉，因爲少了下頜骨處那些填補出的易容零件，輪廓甚至顯得有些過於消瘦而凌厲了，但也正因此，才愈發地與他通身的那種孤峭而淡漠的氣質相合，讓人無端想起嶙峋靜默的山石。

可明寒衣還沒從大變活人的震驚中恢復過來，那塊山石就打破了靜默：“你還有別的面具麼？”

明寒衣：“啊？”

晏棠：“借我遮一下臉。”

隨着他開口，明寒衣的視線不自覺落到了他的嘴脣上——有些薄，線條也很利落，本該顯得冷淡而強硬，但此時因爲失血過多，所以泛着一種慘淡的淺白色，卻讓人生出一種彷彿很柔軟的感覺。而他的臉上，其他地方的皮膚也是一樣的蒼白，甚至更加蒼白，像是長年不見天日的模樣，偏偏眉睫漆黑，眼瞳也幽深得異乎尋常，令人幾乎不敢多看，卻又忍不住想要再多看一眼。

不知道爲什麼，明寒衣覺得心跳得有些快。

而見她半天沒說話，晏棠微微垂下眼，奇怪地問道：“我很好看？”

明寒衣一愣。

她猛地回過神來，頓時一臉糟心，但這些日子她也多少摸清了晏棠的脾氣，知道他這一問並沒有任何炫耀又或是揶揄之意，只是單純地在詢問她爲什麼盯着他看了又看。

她舌頭尖上至少存了一百種臨機應變胡說八道的法子，可每一種說辭在出口之前卻又都自發地折了回去，漫長的沉默過後，最終開口時，卻莫名其妙地說道：“如果姜東離長成你這個樣子，我做賊的第一天便直接去六扇門投案自首。”

晏棠沒聽懂：“你是說我的樣子嚇人？”

無論是在說自己好看還是嚇人，他都是一臉平靜，明寒衣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是不是傻？”

她搶回晏棠手裏的繮繩，強迫自己不再一直盯着他看，沒好氣道：“睡你的覺吧！快到的時候再給你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