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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姨太太撒潑爭馬桶 老和尚正色釋籤文

這幾天,駐紮在慶遠街上的兩廣總督行轅雖然外頭依然重兵把守戒備森嚴,裏頭卻亂成一鍋粥。廳房過道屋裏屋外東一箱籠西一挑子的盡是散亂物件。李延做夢都沒有想到他會被免職,一時間惱怒煩躁沮喪惶恐心裏頭什麼滋味都有,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吩咐親兵侍衛趕緊打點行裝收拾細軟,一俟殷正茂前來接職就拍屁股走人。這李延本是那種“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混角兒,從廣州出發到慶遠前線督陣作戰,居然帶了兩個小妾,到桂林遊覽灕江時看中船老大十五歲的幺姑,順手牽羊又納了一個。及至到了慶遠街,他覺得當地婦女把頭髮揪到一邊歪着盤一個大花鬏的髮型特別好看,又動用軍樂吹吹打打把一個演儺戲人家的女兒娶進中軍大帳。慶遠街本是廣西西部崇山峻嶺中一蕞爾之地,街頭撒泡尿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街上有頭有臉的人家無非是打製首飾的銀匠和刺刀見紅的屠戶之類,煙柳畫橋吟風賞月的樂事一概全無。李延慶幸自己有先見之明,千里迢迢自帶了“銷魂散”來,每日裏讓那四個婆娘陪着逗樂解悶,倒應了唐代詩人高適的兩句詩: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彈指就是三年。韋銀豹、黃朝猛率領的叛民沒逮住幾個,總督行轅裏卻多了兩個哭鬧的嬰兒,這是那個幺姑和儺戲人家的女兒“屙”出來的。“後搭船先上岸,足見我李延知人善任,眼力不差。”李延在中軍帳內接見三軍將領,曾這麼自豪地說過。誰知樂極生悲——如今削職爲民,眼看就要黯然神傷風餐露宿迴歸故里,這些“銷魂散”連帶她們的產品頓時都成了累贅。

卻說這一日李延正在值房裏監督兩名師爺清理官書文冊,哪些該移交,哪些該焚燬,哪些該帶走,他都要一一過目定奪。有的文書一自上架入屜,就很少翻動,如今已是積滿灰塵蟲屎。兩名師爺搬上搬下,弄得灰頭灰腦,不時被嗆得噴嚏連天。忽然,一名姓梁的師爺從專裝信札的櫃屜裏翻出三張田契來,一張來自浙江湖州,另一張來自江蘇無錫,各載明水田一千五百畝,還有一張是北京近畿涿州境內的一千畝麥地。三張田契均把畝數、塊數、界樁連屬情況記載詳細明白,田主欄下填的名字是高福。梁師爺平日深得李延信任,卻也不知這三張田契的來歷。他朝在另一側整理書牘的董師爺擠擠眼睛,董師爺湊過來,梁師爺把那三張田契遞給他,低聲問道:“高福是誰?”董師爺搖搖頭,兩人鬼鬼祟祟的樣子被李延看見了,喝問一聲:“你們兩人搗什麼鬼?”

梁師爺趕緊從董師爺手中抽回田契,遞到李延面前,說道:“在下看到這三張田契,不知如何處置。”

“啊,是這個,”李延接過田契覷了一眼便趕緊藏進袖中,“這個不與你們相干,忙你們的去。”

話剛落音,忽聽得院子裏一個女人殺豬似的嚎叫起來:“天殺的賤貨,竟敢欺負到我頭上來了,你不就仗着老爺喜歡你的屄肥,纔敢這樣放肆嗎。”

“你呢,一條騷狗,一天到晚褲襠裏流水,又是什麼好東西。”另一個女人的尖嗓子也毫不示弱。

李延頓時勃然變色,拔腿就往門外跑。慌不擇路被門檻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幸虧門口守護的侍衛眼明手快,趕緊上前一攙,纔不至於摔個嘴啃泥。

“成何體統,呃,你們成何體統!”

李延剛剛站穩,就朝兩個吵架的女人大聲呵斥。這兩個女人,一個是從廣州帶來的二姨太,另一個是那個儺戲人家的女兒——四姨太。二姨太如今也才芳齡二十,高挑個兒鴨蛋臉,一雙滴溜滴溜的大眼睛,兩片微微上翹的薄嘴脣,給人印象是既嬌嗔,又潑辣。原來她最爲得寵,只因她嫌李延口臭,同房時總愛別過臉去不肯讓李延親嘴,久而久之李延也就膩味起她來。這四姨太古銅色的皮膚,身材豐滿,胸前兩隻鼓嘟嘟的大奶子,後頭一個磨盤樣結實而又肥大的屁股,走起路來,前頭一突一突,後頭一翹一翹,處處散發出那種勾人的魅力。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二姨太如果是“海鮮”,這四姨太則是地地道道的“山珍”了。李延入鄉隨俗,竟覺得“山珍”更合口味。爲此,兩個女人常常爭風喫醋,口角一番還嫌不過癮,隔三岔五還免不了花拳繡腿較量一番。

李延開口大罵時,只見四姨太怒目圓睜,雙手叉腰,站在一捆行李旁邊,二姨太則歪坐在地,一隻赭紅色的馬桶壓住了拖地的八幅羅裙。十幾位幫忙打點行李的士兵站在一旁看熱鬧,見總督大人跑出來發怒,都慌忙閃開,幹各自營生去了。看到這幅景象,李延氣不打一處來,惡聲罵道:

“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在軍機重地哭鬧,你們吵什麼?說,爲什麼吵?”

兩個女人一個站着咬嘴脣,一個坐着抹眼淚,都不答話。

“你們聾了,啞了?”李延唾沫亂飛,接着目光四下逡巡,喊他的管家,“李忠,李忠——”

“老爺,小的在。”李忠從一堆碼得高高的行李後轉出來。

“她們爲什麼吵?”李延問。

李忠囁嚅着道出事情原委:三天前,李忠按李延吩咐開始安排人收拾傢俬行李。這四房姨太太各有不少東西,一件也捨不得扔下。收拾下來,把個內院竟堆得滿滿的。從慶遠街出柳州,都是盤旋山道,運輸負重全靠馬匹。李忠把集中起來的捆紮物件粗略統計一下,大約要一百匹馬馱運。便稟告李延。李延覺得用一百匹馬馱運行李太過張揚,指示李忠一定要壓縮到八十馱。李忠只好找四位姨太太一個個勸說,把不太緊要的物件撤下一些。大姨太和三姨太好歹清了一些出來,二姨太和四姨太卻頂着不辦。李忠好說歹說,四姨太終於答應把不滿週歲的小兒子專用的澡盆撤了一個下來。輪到二姨太了,她的行李裏頭有一隻馬桶,李忠建議把這隻馬桶扔掉,二姨太杏眼一睜,一管笛樣叫起來:“喲,那怎麼使得,這隻馬桶是檀香木製的,我從廣州千里迢迢帶過來,越用越舒服,如果換了一隻馬桶,我就拉不出屎來,扔不得,扔不得。”她這裏犟住了,李忠搖頭,四姨太可不依,心想:“我連寶貝兒子的澡盆都扔了,你那隻穢氣沖天的馬桶有什麼捨不得的?”心到手到,這四姨太立馬就衝過去,把守護在行李馱前的二姨太猛地一把搡倒在地,順手扯起那隻用油紙包好的馬桶,發狠摜到地上。

李忠陳述時,兩位姨太太依然劍拔弩張,隨時準備衝過去廝殺。這總督行轅,原是慶遠街千總衛所,地方侷促。前院辦公,後院爲官廨,兩院加起來也不過三十來間房子。姨太太們住在後院,平日也還是講些規矩不來前院攪和的。現在皆因搬家,她們的行李都被搬到略微寬敞些的前院,爲了清點物件,她們纔來到這裏。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如今兩個姨太太當着師爺軍校侍衛管家這麼多下級僚屬的面,爲了一隻馬桶打起架來,李延面子上擱不住。再仔細一看,想打架的是四姨太,這二姨太一向嬌貴,經這一摔,站都站不起來了。李延吩咐三姨太扶她起來,沒好氣地對她數落:“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甭說是一個檀香木馬桶,就是金子制的,該扔時也得扔。”說着又吼了四姨太幾句:“你若把二姨太一掌推成了殘廢,你就要服侍她一輩子。在家中撒潑成何體統,你果真有穆桂英的本事,去把韋銀豹給我捉來。”李延在這邊罵,那邊大姨太已領着這幾位“銷魂散”退到後院裏去了。李延看着院子裏堆積如山的行李,對李忠說:“看來八十馱還是太多,減至五十馱吧。”

李延又吼了四姨太幾句:“你若把二姨太一掌推成了殘廢,你就要服侍她一輩子。在家中撒潑成何體統,你果真有穆桂英的本事,去把韋銀豹給我捉來。”

回到值房,相跟着看了一回熱鬧的兩位師爺先已回來繼續整理文冊。這兩名師爺也是李延從廣州帶過來的,梁師爺四十多歲,主管總督府一應章奏文牘,董師爺比他小了四五歲,主管錢糧往來冊簿,都是李延的辦事心腹。“先歇歇吧。”李延招呼他們。“文件太多,怕一時整理不完。”梁師爺回答。

“殷正茂來了恐怕還得交接幾天,來得及的。”李延說着,吩咐堂差備茶。

三人在值房裏分賓主坐定,飲了一會兒茶後,李延說道:“常言道落毛鳳凰不如雞,我如今就成了一隻落毛鳳凰。你們二位跟了我多年,如今我倒黴,害得你們也丟了飯碗,這也是我不情願發生的事,還望兩位先生海涵。”

梁師爺生性憨直,見李延傷感,連忙安慰道:“我們入幕這幾年,東翁待我們不薄,該照顧的也都照顧到了,人非草木,東翁的這份情,我們永遠記得,董師爺,你說呢?”

“梁兄說得是。”董師爺隨話搭話,“這幾年我們跟着東翁,也得了一些好處,即使從此散席,也絕不至於爲生計犯愁。”

兩位師爺說的都是實話,他們跟着李延,每年撈的外快也不下四五萬兩銀子。李延也懂得他們的意思,但依然從袖子裏摸出兩張銀票,一人手裏遞了一張,說道:“這是一萬兩銀票,回到廣州即可兌現,你們拿去收藏好,算是我奉送的安家費用。”

兩位師爺免不了遜讓辭謝一番,但還是半推半就收下了。李延接着說道:“兩位先生手頭掌握的文札,務必清理乾淨,不要讓後來人看出破綻來,特別是董師爺,你那些賬目,能抹平的就儘量抹平。”

董師爺會意,與梁師爺略一注目,說道:“這個嘛,東翁儘可放心,您就是不吩咐,在下也知道如何處置。該掩飾的我都已掩飾過了,只有一宗最最要緊的賬目,恐怕難以抹平。”

“什麼賬?”

“就是兵士的空餉。”董師爺蹙了蹙眉頭,小聲說道,“這三年來,我們給兵部具文,報的都是五萬兵士,實數其實只有三萬,其間有兩萬兵士的空額,新的總督來,我們斷斷交不出五萬名兵士來。”

“是啊,這也是我最最擔心的事。”

李延說罷站起身,在值房裏“橐橐橐”踱起步來。卻說三年前李延來到慶遠街,不出一個月,他就發現了一個大大的生財之道,這就是喫兵士空額。一名士兵每月馬草糧秣例銀衣被等各項開銷加起來是三兩銀子,慶遠前線本來只有三萬士兵,李延求財心切膽大妄爲,竟然謊報成五萬。那子虛烏有的二萬兵士,一年下來就給李延帶來了七十多萬兩銀子的進項。李延入駐之日經過籌劃,認爲不出一年,韋銀豹、黃朝猛等數千蟊賊即可盡行剿滅。但李延爲了多喫空額,並不認真追剿,在給朝廷的邸報中,往往還誇大叛民力量。他本意是想喫滿四年空額之後,再活捉韋銀豹獻俘北京,這樣就可名利雙收,私囊大飽不說,還可加官晉爵。爲了達到這一目的,三年來他不斷派人進京,花重金打點吏部兵部戶部等要緊衙門的官員,加之又有“高拱進生”這塊金字招牌,他滿以爲按計劃行事可以高枕無憂,誰知中途出了這麼大的變故。他至今也不明白被撤職的原因,難道就爲那一份縣城失守的邸報?須知過去這樣的邸報已經送過十幾份,從不曾出什麼問題……

這時院子裏一片闃寂,臨午的陽光透過窗櫺,白熾得炫人眼目。忽然,一隻烏鴉飛臨院中的那棵女貞樹上,發出幾聲刺耳的叫聲,李延心中頓時升起不祥之兆。

“你們兩個也知道,這些銀子也並沒有裝進我一個人的腰包。”李延又轉回藤椅上坐下,心事重重地說道,“身邊的人不說,好處自然都得了,還有京城幾個部衙的要緊官員,也都禮尚往來,領了我的獻芹之心。只不知爲何平地一聲雷,皇上來了這麼一道旨意。”

兩位師爺都是久歷江湖玲瓏剔透之人,哪能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只不過是李延自己不提,他們不好說破就是。現在見東翁有討教的意思,幾天來一直憋在心底的話也就有了一吐爲快的機會。梁師爺清咳一聲,首先說道:“皇上垂拱九重,深居大內,哪能知道這慶遠街上的事。何況皇上的旨意,均採自內閣票擬,依在下陋見,東翁這次到仕,問題還是出自內閣。”

李延垂下眼瞼思量一會兒,狐疑說道:“這就奇了,內閣首輔高拱是我座主,我對他執門生禮,這是天底下人所共知的事,難道他會警我?前年廣西道御史上摺子彈劾我,說我排斥戚繼光,剿匪不力。結果皇上頒下旨意把戚繼光調到薊州,高閣老親來信札對我安慰有加,雖然也要我慎思篤行早傳捷報,但口氣十分體己。自後彈劾摺子還上過幾道,都被高閣老一一化解。這回風雲突變,真的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說畢,李延垂下一副苦瓜臉,兩手撫着腮幫,顯得煩躁不安。董師爺接着說道:“東翁這幾年花大把的銀子,把京城各要緊衙門打點得路路通,照理不會落到這般結局的。事既至此,我看得分兩步棋走,第一是求平安,不要把這裏的事捅出去,按《大明律》,我們幹過的事怎麼治罪都不過分。但事在人爲,京城裏那些得過東翁好處的高官爲了自身安全,也不會袖手旁觀見死不救。只要躲過這一劫,東翁的第二步棋就是活動起復,在下平常也讀點雜書,略通相術,東翁天庭飽滿,地角方圓,官運好像不會到此爲止……”

董師爺一向話多,好耍點小聰明,眼看他又要東扯葫蘆西扯瓢大擺龍門陣,李延一揮手粗暴地打斷他的話,沒好氣地說:“你那個相術我不止聽過一百次,不要說了,你只說說,如今這一劫怎麼渡過。”

受此搶白,董師爺也不氣惱,他反正看慣了東翁的臉色,知道如何應付。當下答道:“渡過難關,就用那七個字,解鈴還得繫鈴人。”

“你指的是高閣老?”梁師爺插問。

“正是,”董師爺轉向李延,壓低聲音神祕地說,“東翁這兩三年

花在京官們身上的銀子,少說也有五六十萬兩,可是,你卻沒有在高閣老身上花過一釐一毫,東翁恕我冒昧,您這是失了門生之禮啊。”

李延苦笑了笑,說道:“董師爺你這見識就差了,不是我李延不懂規矩,而是天下官員無不知曉,高閣老是一等一的清正廉潔之臣,我若送錢給他,豈不就是備了棺材送禮?”

董師爺不以爲然搖搖頭,嘻嘻一笑回道:“東翁識見差矣,天底下我還沒見過不喫魚的貓,高閣老愛不愛錢,通過一件事可以得知。海剛峯海瑞大人,被人稱作天下第一廉臣,在嘉靖皇帝手上差點掉了腦袋。他在高閣老手上覆官並升任蘇州巡撫,可是剛剛一年,海瑞頭上這頂還沒戴熱的烏紗又被高閣老摘了。你想想,高閣老如果真的不愛錢,他能罷海瑞的官嗎?”

“是啊,老董言之有理,”這時梁師爺也插進來附和,“常言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單看高閣老門下那幫親朋門生,一個個都是在錢窟窿裏翻筋斗的人物,就知道高閣老的真正爲人。”說到這裏,梁師爺突然意識到李延也是高拱的門生,自覺失言,又連忙拿話來掩飾,“總歸是天下烏鴉一般黑,聽說這次來接任的殷正茂,見了錢,連喉嚨管裏都會伸出一隻手來抓。”

兩位師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起勁,李延默然坐聽,忽然間有了主意,心裏一輕鬆,便打了一個哈欠說道:“今天暫且議到這裏,下午,你們隨我去一趟西竺寺。”

兩位師爺退出值房,李延從袖子裏抽出那張田契,又反覆看了一遍,接下來是小心翼翼地折起又打開,打開又折起,一時間又心亂如麻,呆呆地出起神來……

這三張田契上的五千畝地,是他爲座主高拱置辦的一份厚禮。儘管兩位師爺認爲高拱不愛錢是假,但李延知道高拱平素的確很少收人禮物。這位性格倔犟的首輔大人,對自己的門生呵護有加,但一旦門生做出越格非分之事,他的臉色也變得極快。李延心裏清楚,沒有高拱就沒有他的官運財路。他有心報答,卻找不到表達心意的門徑。送銀票不敢,送別的又顯不出孝敬。思來想去,他纔想到乾脆出銀子爲座主添置些田產。主意一定,他連心腹師爺都信不過,差了管家李忠帶十萬兩銀票去湖州、無錫、涿州三處祕密購置五千畝上等田地。買主名字填的是高拱大管家高福——這也是爲了掩人耳目。買好田產之後,他並沒有立即送給高拱,他是想等高拱致仕之後,再把這三張田契送過去。到那時高拱祿位盡失,爲桑榆晚景着想,大致再不會申斥拒收。他自認爲這個主意並不差,但現在事勢出了大變數,殷正茂一旦接任兩廣總督,立刻就可以從賬目上發現那個天大的窟窿……思來想去,李延決定冒險給高拱寫封信,坦白告訴他爲之購買田產的事。高拱不愛錢是真,但兩位師爺的分析也並不是全無道理。一千兩銀子他不要,一萬兩銀子五萬兩銀子他也可以不要,如果是十萬兩呢?面對這麼一大筆數目高拱設若還不動心,那就是天要滅我李延,只好引頸認命。但是,如果高拱肯收下這三張田契,情況就不一樣了。即使這邊問題暴露有人上摺子彈劾,高拱仍會一如既往竭力維護,那麼多得過好處的官員更會看首輔眼色行事援手相救。這步棋雖險,但尚有一半成功的把握,不走這步棋,事情就會弄到一團糟不可收拾,甚至死路一條也未可知。李延想暈了腦袋,終於橫下一條心來,提筆給高拱修書一封,告知代置田產一事,他本想把那三張田契隨信附上,但臨時又動了個念頭:信件終究不太穩當,田契還是親手交上爲好。故又從信封裏把那三張田契抽了出來,然後親手封上火漆,最後一次動用兩廣總督關防,採用八百里快報投遞方式,日夜兼程,把這封信送往北京。

忙完這件事,不覺午時過半,李延就在值房裏胡亂吃了一點東西,想到兩位小妾爲馬桶打架的事,也沒有心情去後院歇息,就着值房裏的藤椅,把一雙腳擱在茶几上小寐了一會兒。醒來已交未時,正說喊過兩位師爺一起前往西竺寺,忽然侍衛進來稟報:“大人,參將劉大奎求見。”

“他回來了?請他進來。”李延吩咐。

七天前,李延收到快報,言殷正茂已從江西南昌出發,取道柳州前來慶遠府接任。柳州距慶遠有三百餘里路程,一過三岔鎮,便是崇山峻嶺的慶遠地面,爲了安全起見,李延命令參將劉大奎率一千兵馬前往三岔鎮等候迎接。如今既然迴轉,想必新總督也隨軍來到了,李延正準備整衣出門迎接,只見一個七尺鬚眉黑臉大漢挑簾進來,單腿一跪,兩手抱拳高聲言道:

“參將劉大奎叩見總督大人。”

“起來,新總督呢?”李延問。

“回大人,末將沒有接到新總督。”

“這怎麼會呢,按日程計算,兩天前他就該到了。”

“可是末將猶如癡漢等丫頭,就硬是等不來他。”劉大奎一臉焦急,說道,“我如今把一千兵馬留在三岔鎮,單騎回來請示,我是繼續等還是撤回來。”

“會不會出了意外?”李延嘴上這麼說,心裏頭卻並不着急,對劉大奎說,“你立即回到三岔鎮一直等下去,不接到新總督就不能回來。”

“是,末將遵命。”

劉大奎抱拳一揖,又風風火火退了出去。聽得他的馬蹄聲嘚嘚而去,李延這才吩咐備轎,帶了兩個師爺,在刀兵馬隊重重護衛之下,威風八面來到城西兩裏地的西竺寺。

這西竺寺乃是唐朝天寶年間修建的一座古寺。初名西明寺,宋元祐年間重修時改名西竺寺,至今也有七百多年曆史。比起中原沃野黃河兩岸的那些恢宏巨剎以及江南春水秋山之間的瑰麗梵宇,這西竺寺就顯得規模狹小不成氣勢,但在慶遠街它卻是名列榜首的古蹟文華之地。當地壯瑤俍等各族土著,雖然兇悍異常卻都虔誠信佛,因此這西竺寺才能七百年香火不斷。李延甫將離任心境恓惶,仍不忘來一趟西竺寺,其目的一不是拜佛,二不是遊玩,而是專門跑來抽籤的。西竺寺的靈籤本也遠近聞名,而李延更是親身體驗過。

記得三年前李延初來乍到慶遠街,一日得暇便動了興頭來西竺寺遊玩,同行人告訴他西竺寺的籤靈,他也就隨喜抽了一支,抽的是第五十一簽,籤文是:

朝朝暮暮伴嬌鶯雖敗猶榮拱近臣

忽然一陣大風起金是沙來沙是金

這是一支平籤,解籤也有四句話:急水狂浪,不可妄爲,定心求佛,待時無憂。

李延一看這籤文不妙,總督剛剛上任,還未開仗,就冒出個“雖敗猶榮”,心中老大不舒服,順手把那支籤往地上一丟,不屑一顧地說:“什麼靈籤,都是些模棱兩可不三不四的話,我偏不信它。”

西竺寺裏有一個老和尚叫百淨,最會解籤。大凡抽籤之人都會請他講解一番,經他點撥,這籤文中暗含的玄機就會一一弄個明白。李延既不滿意這支籤,又拿着總督大人的架子,自然不肯屈尊去請教百淨。過了兩年,兩個師爺有一次陪着李延喫酒,趁着酒興,董師爺舊話重提,對李延說:“東翁,您初來時在西竺寺抽的那支籤,還是很靈的。”李延不以爲然,一臉稀鬆地說:“籤文說的什麼,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董師爺答道:“東翁當時扔了那支籤,梁老兄把它撿了回來。”接了董師爺的話,梁師爺起身去值房找出了那支籤,李延接過又仔細看了一遍,頓時沉默不語。梁師爺覷着東翁臉色,謹慎說道:“前些時,俞大猷的兵在荔波吃了個敗仗,東翁自劾,邸報到京,皇上不但沒有責怪,反而諭旨安慰,我就想到,這不就是簽上講的‘雖敗猶榮’嗎?”李延一聽有理,愣怔一會兒說道:“這頭兩句倒是靈驗了,三四兩句是何意思呢?忽然一陣大風起,什麼大風?金變沙來沙變金,倒來倒去又有什麼玄機?”三個人就在酒桌上推測來推測去,也沒有個滿意的結論。董師爺說:“東翁要想參透玄機,看來還得去找那個百淨老和尚。”李延當時答應下來,但日後手頭事情一多,這件事又擱下了。直到這次免職,李延才明白“忽然一陣大風起”的含義,心裏頭也就急切地想去西竺寺拜見那位百淨老和尚。

李延在西竺寺門前落轎,步出轎門。但見日頭已經偏西,四周山色蒼翠如黛,寺前兩棵高大的鴿子樹上如絹白花開得正旺。寺中闃無一人——在李延到來之前,早有軍士前來清場,轟走一應閒雜人等。李延步入寺中,應景兒地在大雄寶殿敬了三炷高香。兩個小沙彌站在法案之側,在李延敬香時爲之敲動鐘磬,完成這一儀式後,李延問小沙彌:“你們的百淨師父呢?”

“在方丈室裏頭。”小沙彌答道。

董師爺狐假虎威,朝那小沙彌喝道:“兩廣總督李大人到,你們師父爲何不出山門迎接。”

小沙彌朝董師爺施了一禮,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家師父年事已高,不見客已經一年多了。”

董師爺還欲逞威,李延咳嗽一聲,對小沙彌說道:“煩請小師父進去通報百淨老和尚,就說前兩廣總督李延求見。”

小沙彌跑進去即刻又回來,說道:“我家師父請施主李大人過去。”

李延跟着小沙彌走出大雄寶殿後門,來到緊掩的方丈室門前。兩位師爺欲同李延一起進去,卻被小沙彌擋住了。

“我家師父只肯見李大人一人,請兩位施主留步。”小沙彌說罷,又是一禮。

兩位師爺無法,只得回到客堂喫茶等候。

卻說李延走進方丈室後,只見當中藤椅上坐了一個身穿大紅袈裟、鬚眉皆白的古稀老人。他臉頰瘦削,雙目炯炯有神,彷彿一眼就能看透人的五臟六腑。李延不禁暗暗稱奇,這等地老天荒瘴癘夷蠻之地,竟還藏有如此超凡拔俗的高蹈之士,心中氣焰頓時矮了一截,抱拳一個長揖,說道:“李延叩見百淨老師父。”

“李大人免禮請坐。”

百淨一開口說話,聲音雖不大卻脆如銅磬。小沙彌給李延搬過椅子沏過茶後退了出去。百淨接着問道:“李大人來見老衲,可是爲三年前抽的那支籤?”

“正是。”李延欠欠身子,恭敬回話:“這籤中有許多玄機,還望方丈指點迷津。”說罷從袖中摸出那支籤來。

百淨並不接籤。問道:“李大人抽的可是第五十一簽?”

“對,就是五十一簽。”

“請問李大人今年貴庚?”

“五十一歲。”

“正好與籤數相符,這也是巧合。”

百淨平淡說來,李延越發覺得深不可測,想探明究竟的心情更加急迫,於是身不由己地把椅子往百淨身邊挪近一步,急切地說:“此中玄機,還望方丈明示。”

百淨目光如電,在李延身上掃了一下,緩緩說道:“李大人,若是三年前你不負氣把籤丟到地上,而是移過幾步,讓老衲給你開示如何趨吉避凶,情形也不至於糟到現在這種地步,臨時抱佛腳,恐怕爲時已晚。”

幾句話說得李延驚悸十分,口氣也就變成央告了:“三年前求籤,李某心氣太盛犯了糊塗,如今如何補救,只要方丈指點出來,即使破財毀家,李某也在所不辭。”

李延急得像烏眼雞,百淨看在眼裏,笑在心裏,仍是不急不慢地說:“解籤十六個字,最要緊的是‘不可妄爲,定心求佛’,李大人恕老衲直言,你在慶遠三年,是做盡了妄爲之事,而心中全無佛界,事既至此,你還要問什麼?”

“請教方丈,金變沙來沙變金是何含義?”

“妄爲金變沙,向佛沙變金。”

“既是如此,事情尚有可救之處,”李延自我寬慰說,“我現在捐五萬兩銀子,把西竺寺翻修一新。”

百淨搖搖頭,一口回絕:“李大人,你捐的銀子,西竺寺一分一釐都不能要。”

“這是爲何?”

“你的銀子來路不正,都是橫財。”

百淨此語一出,李延一下子臉色通紅,兩隻魚泡似的大眼袋,竟漲出了黑氣。他在心裏罵了一句“老禿驢”,恨不能上前一把捏死百淨。但從百淨的眼色中,他彷彿看到自己已經大限臨頭,於是強壓下心中怒火,哀求道:“救苦救難乃佛家根本,老師父既已看出李某有災,總不至於袖手旁觀吧。”

百淨閉目沉思一會兒,又睜開眼來死盯着李延,直盯得李延背心抽冷發涼,這纔開口說話:“風流才子唐伯虎寫過一首詩,其中有一句‘公案三生白骨禪’饒有興味,李大人可回去認真參悟。”

李延覺得百淨這一指點太玄,正欲問得再仔細一點,忽聽得方丈室的大門被擂得山響,董師爺在外頭高喊:“東翁,李大人!”

“什麼事?”李延應聲詢問。

“新總督已經到了行轅。”

李延一驚,心中忖道:“剛纔劉大奎還說沒有接到,怎麼一下子就到了行轅?未必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也顧不得細想,起身朝百淨作了一揖,說道:“李某告辭,另外再尋日子向方丈討教。”說罷閃身出門,起轎回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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