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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說龍袍李太后動怒 送奶子馮公公示敬

馮保從白雲觀回來,徑直去了乾清宮。小皇上朱翊鈞在孫海、客用兩個貼身太監的陪侍下,正在東暖閣練書法。李太后則坐在花廳裏,同尚儀局女官容兒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馮保先去拜會李太后,行了禮,李太后給他賜座,問道:

“馮公公,聽說你今兒個去了白雲觀?”

“是的,今日是燕九節,奴才去白雲觀主祭。”馮保畢恭畢敬回答。

“祭誰呀?”

“丘處機。”

“啊,咱知道,丘處機是個大神仙,該祭,該祭!”李太后瞅着馮保汗涔涔的樣子,說着就笑起來,“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你馮公公享盡人間富貴,又想往神仙堆裏插一腿,這才叫喫在碗裏瞅在鍋裏。”

幾句風趣話,逗得容兒失口笑了出來。馮保似笑非笑,他在揣摩李太后的話意兒是否有嘲諷的意味。李太后接着問道:

“白雲觀還像往常一樣熱鬧嗎?”

“依奴才看,較之往日,更添了幾分熱鬧勁兒呢。萬歲爺登基,風調雨順,小民們哪個不是自裏向外冒喜氣兒。”

馮保幾句拍馬屁的話,李太后聽了熨帖,便道:“入宮前,咱跟着爹也曾去白雲觀趕過燕九節,各種雜耍小喫應有盡有,瘋玩一天也不覺着累。”

“奴才今日在白雲觀裏頭,還見着國舅爺了。”馮保趁機稟道。

“你是說李高?”李太后問。

“是的,他扮成個道人模樣,穿着件黑色大氅,手中拿着根‘替天行道’的幡竿兒。”

李太后聽了雙眉一蹙,說道:“這李高終究是一個不成器,他跟你說了些什麼?”

“他說了兩件事,一是爲武清伯晉封的事,後頭又說武清伯看中了一塊吉壤。”

馮保接着就把李高與他談話的內容一五一十地稟報。李太后聽過,沉思了半晌。她記得去年秋上,父親與弟弟兩人還爲晉封的事專門進宮找她談了一次,並說禮部左侍郎王希烈願意辦成這件事。對於這樣伸手要官討封,李太后心生反感,當時就把他們申斥了幾句。過了幾天,王希烈自殺,父親與弟弟自知理虧,也就不再糾纏此事了。如今跨過了年頭兒,李高又轉彎抹角求馮保帶話兒重提舊事,李太后感到不妥善處置,父親與弟弟還會無窮無盡地糾纏下去,但究竟如何辦,她心中也沒有底,於是問道:

“這件事,不知道張先生是怎麼想的?”

“奴才不知道,”馮保覷了一眼李太后,試探着問,“要麼,奴才去問問張先生?”

“不要問了,馮公公你先查一查,像這類晉封的事,國朝有何規定,老國丈封侯有無先例。如果沒有,有無特例可行,前朝又有何故事可循,總之,你要查細一點。”說到這裏,李太后又轉到第二個話題上,“關於武清伯選吉壤的事,倒是要快辦,他也是六十開外的人了,選吉壤選了七八年,總是定奪不下。這次選了一塊,不知算不算得吉壤,一生一死,都是人生大事,萬不可糊塗。”

“奴才已同李高講過,要讓欽天監派人去復勘。”

“這些事如何辦理,你是行家,要快辦。”

“是,奴才這就去辦。”

馮保說着,裝出一副要走的樣子,卻是不挪步,他心裏頭一直惦記着工部不肯移文的事,想在李太后跟前告朱衡一個刁狀,又一時轉不上話題。看他磨磨蹭蹭的樣子,李太后問:

“你還有何事?”

“奴才去看看皇上。”

馮保答非所問正欲退下,李太后又把他喊住,說道:“咱們一道兒去東暖閣,看看皇上的字兒,又進步了多少。”

馮保與容兒,便陪着李太后挪步到了東暖閣。還沒進門,就聽得蹲在紫檀架上的那隻被小皇上賜名爲大丫環的白鸚鵡,伸着脖子喊道:

“太后,太后。”

正在臨摹王右軍《蘭亭序》的朱翊鈞,一聽白鸚鵡的叫喚,趕忙擱筆。李太后一行已是挑簾兒走了進來,孫海與客用趕緊跪了下去。

“母后。”

朱翊鈞走前兩步垂手躬立,柔聲喊道。李太后疼愛地拍拍他的肩,又把他拉回到書案跟前,看了幾張剛剛臨摹的書法,問馮保:

“馮公公,皇上的字,合不合法度?”

“哎喲,豈止合法度,萬歲爺照這麼練下去,書法肯定要獨步千古呢,”馮保一張麪糰兒似的臉上,堆滿了媚笑,“太后,你看萬歲爺臨摹的這個永字,點勾撇捺,都恰到好處,精氣神無一不佳,縱是王羲之再世,也不過如此。”

馮保這些評論,李太后似懂非懂。但她眼角眉梢都掛滿笑意,牽着小皇上的手坐到繡榻上,說道:“立春已過,再過幾天就是雨水節,天氣一天天暖和,今年春上的經筵也該開了。馮公公,你和張先生要趕緊會商,把日期早定下來。”

“奴才遵命。”馮保應道。

李太后瞥了一下几案,問:“今兒個有本子遞進來嗎?”

“有,”朱翊鈞指着几案上的紅木匣說,“有三道本子,兒等着與母后一起覽閱。”

“都是些什麼本子?”李太后問馮保。

大凡給皇上的奏本,都由通政司交給司禮監,再由司禮監轉呈皇上。今日上本的內容,馮保自白雲觀回來就打聽到了,這時候從容答道:

“今日共有三道本子,一份是漕運總督王篆就漕軍編制及漕船建造事上奏,一份是戶部申請增修通州糧倉,這都是例行公事,處置有定例。”

“既是例行公事,也不用唸了,先送內閣擬票。”李太后吩咐,接着問,“第三份呢?”

“是工部尚書朱衡具名上奏。”

“啊,他所言甚事?”

“爲杭州織造局申請用銀一事。”

“他怎麼說?”

“戶部不肯分擔應由該衙支出的那一半。”

“是四十萬兩嗎?”

“正是。”

李太妃一下子沉默了。關於今年杭州織造局爲皇上製作冠冕服飾鞋襪一事,馮保去年底就向她請示過。當時雖然她也覺得馮保的預算造得太大,但慮着小皇上自登基以來,也從未認真做過幾套衣服,因此還是答允了。沒想到此事又在工部尚書朱衡那裏卡了殼。她雖沒有見過朱衡,但對他的聲名卻知道得清楚。去年冬上發生的一件事情,更讓她對這位老尚書沒有好感。卻說她當了太后以後,心裏頭一直記念着當年從漷縣逃難到北京,途中曾在涿州娘娘廟投宿一晚的事。那時一家四口盤纏已盡,又累又餓,虧得廟中老尼收留賜給茶飯,第二天上路時,老尼還送了幾十個銅板。她顯貴之後,曾派人去涿州娘娘廟進香,使者回來說,那位老尼已經故去,廟也殘破不堪,她聽了就發願捐資重修。在馮保的建議下,小皇上諭旨工部派員前往涿州踏勘,制定重修方案,朱衡接旨後立即上奏,言既是太后“捐資”重建,此事就不該工部負責。由於朱衡的作梗,這事兒就擱下了,到現在都未解決,李太后心裏一直怫然不樂。思前想後,她的下巴突然往上一挑,慍色問道:

“這個朱衡,怎麼老是作對?”

馮保趁機攛掇:“依奴才看,朱衡這是自恃三朝元老,全不把萬歲爺放在眼裏。”

“哼,”李太后秀眉一豎,露出潑辣勁兒,“倚老賣老,再老也是個臣子,皇上做事,難道還要看臣子的臉色?馮公公,這朱衡有啥能耐?”

“他是個治河專家。”

“啊,難怪,”李太后頓了頓,又伸手撫了撫小皇上一身半新不舊的龍袍,說道,“可憐鈞兒,雖然當了皇帝,穿的衣服都是舊的。讓工部撥四十萬兩銀子,朱衡都不肯,皇皇天朝,當個皇帝還這麼背氣!”

一直陪侍在側一言不發的容兒,這時忽然搭訕着說:“啓稟太后,有句話不知奴婢當不當說。”

“說吧。”李太后點頭。

容兒微微聳了聳小巧勻稱的鼻翼,不緊不慢地說道:“奴婢偶觀閒書,有記載說唐安樂公主織了一條裙子,花錢一億緡,這價值聽了讓人咋舌。傳說這條裙子上織滿了花卉鳥獸,都只有粟米一般大小,大圖案套着小圖案,怎麼瞧着都栩栩如生。而且這裙子從正面看是一種顏色,從旁邊看,在日頭底下、月光底下都呈現不同的顏色。每逢朝會,安樂公主穿出來,真個兒是傾城傾色。比之安樂公主,萬歲爺花八十萬兩銀子製作龍袍,又算得了什麼!”

容兒是李太后跟前最爲得寵的女官,她未曾開口說話前,馮保心裏頭直打鼓,他怕容兒打橫炮攪黃了局,卻是沒想到容兒講出這麼一個絕妙的例子。

容兒是李太后跟前最爲得寵的女官,她未曾開口說話前,馮保心裏頭直打鼓,他怕容兒打橫炮攪黃了局,卻是沒想到容兒講出這麼一個絕妙的例子。他頓時覺得這容兒比什麼時候都嫵媚可愛,不由得讚歎道:

“看不出容尚儀還是個飽讀詩書的女才子,這安樂公主的裙子,記載在哪本書上?”

“忘了,”容兒半是認真半是撒嬌地說,“但我的確看到過,因事兒特別,看過一次也就記住了。”

李太后問道:“這一億緡是個啥數目,比起八十萬兩銀子,是多是少?”

“多老鼻子了,”馮保扳着指頭瞎諞一通,“億底下是千萬,過了千萬是百萬,過了百萬纔是十萬。緡是銅錢,現在十五吊錢值一兩銀子,這一億緡往低處說也值幾百萬兩銀子。”

李太后抿着嘴脣想了想,搖搖頭說:

“這是個極端的例子,而且也不是發生在本朝,雖可比較,但不足爲憑。朱衡的本子如何處置,看來還得問過張先生。”

“太后,您怎麼什麼事兒都得問張先生呀?”話剛出口,容兒就感到失言,嚇得一伸舌頭,趕緊用手捂住了嘴。

幸好李太后沒有責怪她,只是柔聲說道:“張先生是先帝親自選定的顧命大臣,又是皇上的老師、內閣的首輔,不問他問誰呀?”

善於察言觀色的馮保,早就看出李太后對張居正存有一份異樣的眷顧之情,便說道:

“要不,讓張先生找朱衡談一談,張先生滿肚子主意,只要他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

“張先生是有主見的人,”李太后贊同馮保的意見,轉向小皇上說,“鈞兒,你應召見張先生,當面聽聽他的意見。”

“母后也一起參加召見嗎?”朱翊鈞懇切地問。

“當然。”

李太后極輕地回了一句,說完,豐腴白皙的面頰上忽然飛起了兩片薄薄的紅暈。馮保看在眼裏,心裏頭麻酥酥的,問道:

“啓稟太后,奴才是不是現在就去傳旨?”

“慢,”李太后輕輕地擺了擺手,說,“等把本子送到內閣,看張先生如何擬票,然後再作定奪。”

“朱衡那邊怎麼辦?”

李太后深深嘆一口氣,說道:“這倔老頭子,看來還得對他薄加懲戒。”

天色黑盡,馮保才乘轎回到家中。客廳裏先已坐了三個人,一個是孫隆,一個是內官監掌印吳和,一個是尚衣監掌印胡本楊。這三人都是馮保出任司禮監掌印後提拔起來的,都是他的心腹。如今大內中官上至掌印太監下至內使小火者,攏共有一萬兩千餘人。人役囂雜衙門衆多,常設機構有二十四監局。內府衙門竟是比政府衙門還要多。這二十四監局分別是司禮監、內官監、神宮監、尚寶監、尚衣監、尚膳監、值殿監、內承運庫、司鑰庫、巾帽局、針工局、織染局、司苑局、司牧局、外承運庫、甲字庫、乙字庫、丙字庫、丁字庫、戊字庫、廣源庫、皮作局、兵仗局、寶源局、鐘鼓司等。在這些監局之外,還有外派如杭州、蘇州、松江等地織造局,南京鰣魚廠,應天順天兩府及各處皇陵守備太監,派駐九邊替皇上督軍的中使以及東廠掌爺等,都是些要緊的肥缺。這一應監局的級別,有高有低。當初洪武皇帝定製,各監設掌印一人,稱爲令,正六品銜。令之下設監丞二人,從六品。丞之下設典簿一人,九品銜。各局、庫級別要低得多,掌局稱爲大使,正九品,底下還有兩名副使,從九品。但自正德之後,特別是劉瑾專權的那幾年,內府監局的級別大爲提升,各監令掛四品銜,監丞從四品。就連一個掌庫大使也掛了六品銜。凡內使有品級者,稱爲中官,四品以上的中官,方能稱太監。餘下雜役,統稱爲火者。凡內使小火者掛烏木牌,頭戴平巾,不得穿圓領襴衫。只有正六品以上中官方可穿補服,有牙牌官帽。四品太監穿鬥牛補服,若再晉升則穿膝襴飛魚服,再往上升方可腰繫玉帶穿小蟒朝天的極品補服。混到這個份兒上,威權相當於外廷的二品部院大臣,在紫禁城內可以騎馬。不過,騎馬的路線有嚴格規定,並不是什麼地方都可以招搖的。夠騎馬資格的太監,不過一二十個。再往上就是可以在紫禁城內乘坐肩輿的,眼下能享受這份特權的,惟馮保一人。總之,宮內衙門衆多,其等級之森嚴,比之外廷政府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各監局分工極細,只要用心鑽營,每個衙門都有油水可撈。外廷政府銓選官員由吏部負責,內廷則由內官監掌其事。再往上就是馮保一人拍板定奪。司禮監掌印歷來就有“內相”之稱。再加上馮保善於弄權,又深得李太后寵信,因此一萬兩千名內使,無論貴賤尊卑,誰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

今天到他府上的這三位,都是比較得寵的。特別是內官監掌印吳和,最得馮保信任。馮保當秉筆太監與掌印太監孟衝爭權奪利時,這吳和還是神宮監的一個典簿。他如同賭徒下注,看準了馮保日後能夠騰達,於是拿身家性命做賭注,一寶押在馮保身上。那段時間他成了馮保的包打聽,每天支着耳朵到處聽動靜偵伺孟衝的行動,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向馮保稟報。說實話,他這種明目張膽的做法在當時冒了很大的風險,一旦馮保失勢,他就會死無葬身之地。偏偏該他走運,馮保鬥垮了孟衝並取而代之,投桃報李,馮保把內廷中最爲重要的肥缺內官監掌印賞給了他。如此平步青雲,無異於天上掉金子。吳和感激涕零,乾脆認馮保做義父,馮保也樂意接納這個乾兒子。

馮保一走進客廳,三位太監都趕忙站起來垂手侍立。馮保擡擡手說:“你們先坐着,老夫進去換換衣服。”馮保這一進去差不多又是半個時辰,他換了衣服後,又去餐廳用了晚膳,然後纔打着飽嗝回到客廳。三位太監是交了酉時才接到通知讓來馮保府上,誰也不敢怠慢,顧不上喫東西就趕了過來。如今過了兩個時辰,一個個都飢腸轆轆,餓得前心貼後背,但誰也不敢吱聲要點喫食兒。馮保慢悠悠走到南牆下正中鋪了貂皮褥子的太師椅上坐下,漫不經心地問道:

“你們來得很久了?”

“是的。”吳和畏謹答道。

“都喫過了?”

“喫……喫過了。”

吳和掩飾着吞了一口唾沫,看看孫隆和胡本楊二人,也都在那裏幹舔着嘴脣。

說了幾句客套話,馮保言歸正傳:“今天找你們三位來,還是爲杭州織造局的工價銀一事。工部拒不移文,你們看看有何辦法,迫使朱衡這倔老頭子就範。”

孫隆估摸着找他們來十之八九是爲這件事,故在客廳閒坐時就與那兩個議論過了。由於慮着是自家分內之事,故孫隆首先說話:

“稟老公公,奴才去工部同這朱衡打過幾次交道,這糟老頭子油鹽不進,要想扳倒他,除非請皇上發下諭旨。”

“這是你的主意?”

“是小的三人一起商量的。”

“這也叫主意?猴頂燈!”馮保一拍椅子把手,沒好氣申斥道,“皇上若肯發旨,還要你們來商量個啥?朱衡這老屎橛子,早已把本子遞到皇上那兒去了。”

“皇上怎麼說?”吳和緊張地問。

“皇上什麼也沒說。”馮保並不想把東暖閣中李太后的談話說給手下人聽,只是言道,“這朱衡也佔了個理兒,說這八十萬兩工價銀事先沒有同工部磋商,壞了辦事的章程,故可以頂着不辦,胡本楊

!”

“奴才在。”胡本楊趕緊屁股離了凳兒,站起身哈着腰回答。

“你說說,尚衣監裏還存了多少件龍袍。”

“奴才去年底才清點過庫房,有不少呢。”

“不少是多少,說具體數字。”

“當今萬歲爺的龍袍,僅大朝的章服就有八套,平時接見大臣的龍袍有八套,出經筵時穿的縹裳也有八套。”

“一樣八套,太少了。”馮保加重語氣說道。

“是,是少了,但不敢多做。”

“爲何?”

“隆慶皇帝在世時,就定了個規矩,各式龍袍,每年定做不得超過兩套。”

“啊?先帝爺定了這章程,咱怎麼不知道?”馮保挖了胡本楊一眼,這位說老實話的太監頓時好像短了一截舌頭不敢應聲兒。馮保摸了摸光溜溜的下巴,接着問,“製作一件章服,要花多少銀子?”

“這也沒個定數。”胡本楊一緊張,額上冒出虛汗,他用手揩了揩,哆嗦着說道,“尚衣監庫房裏頭,還存有正德、嘉靖、隆慶三位先帝的龍袍,有數百件之多,最貴的一件龍袍是正德皇帝的,那年他親率神策軍出大同口外征剿也先虜子,命織造局造了一件,竟花了八萬兩銀子。最便宜的也有,隆慶皇帝大行前一年製作的龍袍,只花了八千兩銀子。當今萬歲爺,去年出經筵趕製了兩件,都只花了兩萬兩銀子。”

“皇上多節省呀。”馮保感嘆着說,接着用手指着三位太監,動情地說,“皇上的龍袍貴重不貴重,不在於皇上本人,而在於咱們這些內廷辦事兒的人會不會張羅。正德皇帝能穿八萬兩銀子的龍袍,憑什麼當今萬歲爺只能穿兩萬兩的?隆慶皇帝的龍袍價碼兒那麼賤,還不是孟衝不會辦事?萬歲爺穿得寒酸了,咱們這些辦事兒的,臉面往哪兒擱?百年之後,讓後世的人比較起來,說咱們侍候皇上不周全,還不讓人戳着脊樑骨罵?這樣的惡名聲,你們肯背,老夫可不敢背!”

馮保說着說着眼圈兒竟紅了,三位太監從未見老公公如此動情,莫不大受感動,吳和想擠幾滴眼淚與乾爹同悲,怎奈眼眶兒不爭氣,澀澀的來不了半點潮潤,只得搶着表態:

“乾爹,您老人家發個話兒,這件事兒該如何去做,小的們就是跑斷腿,也在所不辭。”

馮保狠狠地瞪了吳和一眼,惡狠狠斥道:“吳和,老夫真是眵目糊迷了眼兒,怎麼就收下你這麼個不長心眼兒的乾兒子,這事兒不是跑斷腿就能辦好的!”

“乾爹罵得好,奴才是榆木疙瘩腦袋不開竅、是酒囊飯袋、是一盞沒捻子的油燈,乾爹罵一回,奴才就長一回見識。”吳和見巧放巧,把自己臭罵了一通,接着把腦門子一拍,嚷道,“咱們得使點招兒,把朱衡整一整。”

“唔,開始有點譜了,”馮保眼眶裏突然射出兩道兇光,挑唆着說,“瘟神既擋了道兒,只有一個字,搬!”

吳和心領神會,他睃了胡本楊與孫隆一眼,興奮地說:“有乾爹這句話,小的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咱想了一個招兒,雖然陰損,倒是能把朱衡整得趴下。”

“什麼招兒?”孫隆湊趣地問。

“你們聽聽,外頭颳起了老北風……”

吳和說着聲音就低了下來。三個人都把腦袋湊過去聽他唧唧咕咕說完想法,第一個表態的是胡本楊,他擔心地說:

“這樣會不會弄出人命來?”

“死了纔好。”孫隆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氣。

馮保對吳和說出的主意沒有明着讚揚,只是囑咐道:“李太后的懿旨,對朱衡薄加懲戒,你們就按這個懿旨行事,不要到時候弄得羊肉沒喫上,反惹一身羶。”

接了馮保的話,吳和大包大攬說道:

“乾爹你放心,這事兒包給咱了,保準到時候整垮了朱衡,還沒有誰來擔這個干係。”

“如此甚好。”

馮保讚揚了一句,接着打了一個哈欠。這樣子是要送客,三人知趣,一起作揖打躬辭了就要出門,剛走出客廳門口,只見徐爵追出來喊道:

“吳和,老爺讓你回來一下。”

見馮保要單獨留下自己,吳和受寵若驚,在門口與孫隆、胡本楊兩人拱手作別,復又折了回來,在原先的凳子上坐下。

馮保坐久了腰疼,站起身來在客廳遛圈兒,把吳和晾在那裏不看也不問。急得吳和抓耳撓腮,滿腦子胡思亂想卻又不敢表露出來。馮保遛夠了,坐回到椅子上呷了兩口熱茶,這纔看了吳和一眼,慢悠悠問道:

“聽說你有了對食兒?”

吳和一聽,頓時頭皮發麻。宮裏頭的閹官,雖然都去勢挑了卵袋兒,但一應常人的七情六慾都還存在。白天忙忙碌碌倒不覺得什麼,一俟夜幕降臨獨守空牀,就自嘆孤獨可憐。久而久之難免胡思亂想,於是找一個同在深宮空老紅顏的宮女做伴兒。雖不能行雲播雨得牀笫之歡,但抱抱摟摟摸乳咂舌的事兒卻還做得。不知從何時起,閹人們對這種影子夫妻取了個妥帖的名稱:對食兒。大凡宮中有權有勢的太監,都有自己固定的對食兒。這種伴當雖然不能名正言順,但也無人禁絕,故自古至今一直在宮中悄悄流行。吳和還不到四十歲,又驟爲新貴,於是在紫禁城中也博了個“花哥”之名。見了容貌姣好的宮女,難免顧盼生情。馮保不止一次聽到議論,一直說找個機會當面問問。吳和知道馮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好阿堵之物卻從不“貪色”,因此從不敢在乾爹面前談論這種事。現在乾爹問上臉來,情知支吾不過去,只得老老實實回道:

“啓稟乾爹,奴才是有個對食兒。”

“在哪兒?”

“尚功局。”

“幹啥的?”

“是尚功局的掌制,八品的女官,管一些裁縫針線女紅之類的事。”

馮保“啊”了一聲,又不說話了。宮中除了太監二十四衙門,還專爲大量的宮娥綵女設置了六個局,依次爲尚衣局、尚食局、尚功局、尚服局、尚寢局、尚宮局。六局掌印也都是五品銜。女官們專爲皇上皇后及衆多的嬪妃服務,名義上雖然也歸司禮監統一管轄,但因女官們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難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后做主,司禮監也不大插得上手。但凡事因人而異,慮着馮保深得李太后寵信,女官們也莫不畏他三分。此刻,吳和的腦子在飛速打轉,他揣摩馮保突然問起對食兒的事情來,是不是驚動了“上頭”惹出麻煩來,因此也不敢亂說話,坐在那裏暗暗跌腳。

馮保善於引而不發震懾手下,見吳和悶頭悶腦癡坐着,又追問了一句:

“怎麼不說呀,啞巴了?”

吳和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伸,佯笑着答道:“乾爹,奴才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要不,乾爹您指點指點。”

馮保覺得吳和在耍貧嘴,便有心收拾他,問道:“那個尚功局的掌制,叫趙金鳳是不?”

“是,是的。”

“宮裏頭人都喊她小鳳兒?”

“是,是的。”

“聽說這小鳳兒生得標緻,一雙杏眼兒又黑又亮,煞是好看,你怎樣摽上的?”

“這小鳳兒心氣高,多少人想對上她都弄不成,我弄了一顆祖母綠送給她,事兒就成了。”

“一顆祖母綠,你花了兩千兩銀子呀。”馮保皮笑肉不笑地刺了一句,“這麼貴重的禮品,不要說是一個八品掌制,就是五品尚儀,也難免不動心啊!”

“是,是的。”吳和的舌頭不靈便了。

“聽說你在城東白馬巷還買了一所大宅子?”

“買了……剛,剛剛買下的。”

“花了一萬多兩銀子?”

“是,是的。”

“你當內官監掌印多少年了?”

“一年半。”

“啊,才一年半。”馮保忽然長吁一口氣,嘆道,“這麼短的時間,你就弄了這麼多的銀子置家置業,花大價碼兒玩起對食兒來,吳和,你小子有本事啊!”

話說到此,吳和才知道馮保查他對食兒的真正目的乃是清他的資產,頓時如同雪獅子向火酥了一大截,他一擡屁股離了凳兒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哭腔哭調地訴道:

“乾爹,奴才是弄了些銀子,但奴才從不敢糊弄乾爹,奴才只得了自家名下的。”

吳和話出有因:內官監掌着內府各衙門的中官薦舉提拔,是紫禁城中第一等肥缺。內使們爲了弄個一官半職,若攀不上司禮監掌印,莫不都削尖腦袋變着法兒給內官監掌印送禮。馮保久居宮中深知箇中貓膩,因此甫一就任司禮監掌印,就把他認爲最忠實可靠的吳和提拔到這個位子上。在宮中二十四衙門,幾乎沒有一個官位不是用錢買的,不同的衙門不同的官位,收受的賄銀也不相同,到後來也就約定俗成:凡送銀三千兩,可獲一等衙門的掌印,兩千五百兩可獲二等衙門的掌印,監丞典簿副使等一應官職,都明碼實價,多至兩千兩少則二百兩多少不等。這馮保雖然貪財但明裏還要博一個“清廉”的名聲,自出任司禮監掌印後,從不接受請託而賣官鬻爵,而把薦拔的權力盡數交給吳和。因此,這吳和一夜之間就成爲炙手可熱的人物。所有求官的內使,都爭着巴結他。而吳和也不忌諱收受賄銀,且明碼實價,銀錢到位官袍加身,這在紫禁城裏頭已成了公開的祕密。中官們背地裏都罵吳和是“吳剝皮”。但誰也不會想到,吳和只是一個傀儡,真正的幕後操縱者仍是馮保。每賣一個官,所收銀錢吳和只得五分之一,大頭兒都得如數交給馮保。吳和剛纔說話的意思,是表白自己只得了應該得的那一部分。至於馮保的那一份,他是一分一釐也不敢侵佔。

馮保對於吳和的辯解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雖然他內心相信吳和不敢誆騙他,但覺得吳和過於張揚,小節不察則生大隙,長此下去後果難以設想,於是尋這機會敲打他,當下言道:

“你是否吃了黑食兒,這個只有你自家知道,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爲。舉頭三尺有神明,這個古理兒誰不懂得?老夫今兒個把你留下,也不是找你算賬的,我只問你一句,一年半之前,你在神宮監當典簿,家中蓄了多少銀子?”

“回乾爹,奴才那時候窮得屁股搭兩腚,翻箱倒櫃搜不出五十兩銀子。”

“這就是了,一個窮光蛋當了一年半的內官監掌印,就變成了大闊佬,又買宅子又買祖母綠,隨手甩出去就是一萬多兩銀子,這叫外人怎麼看,嗯?”

“這……”吳和語塞。

“這,這個屁,”馮保瞪他一眼,怒氣衝衝斥道,“你如此孟浪,等於是站在大街上向人表白,你吳和在內官監坐了把金交椅。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貪了大把的銀子嗎?老夫這一輩子夾着尾巴做人,放屁都怕打出米屑子來。你倒好,踩着銀子當路走。”

經這一罵,吳和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忌諱,他跪在地上篩糠一般,額上黏嗒嗒盡是冷汗,說話聲音打戰:

“奴才的確沒想到這一層,往後再也不敢了。往後,奴才一定學着乾爹,夾起尾巴做人。”

“往後,哼,往後你再敢胡鬧,做那些花裏胡哨兒的事,小心我扒了你的皮!回去吧。”

“是,是。”

吳和諾諾連聲,從地上爬起來,倉促中自己踩掉一隻鞋子,也顧不得再穿,拾起來提在手上,一溜煙地跑了。

吳和一走,馮保才感到身子骨兒乏累得很,徐爵忙叫人來給他捶腰捏腿。馮保閉目養神,不覺眯盹起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又忽然驚醒了,女婢還跪在地上在他腿上揉捏着,徐爵抱着一隻壺站在旁邊。

“好了,去吧,”馮保朝女婢揮揮手,又問徐爵,“抱的可是奶子?”

“正是,”徐爵恭謹答道,“天煞黑時奶子府送來的,奴才想着老爺快醒了,派人去溫了一下,現在還是熱的。”

徐爵說着就把那隻精緻小巧的陶壺遞了過來,馮保欠起身子接過陶壺啜了幾口,愜意說道:“和牛乳比起來,這人奶要好喝得多。”

“這個肯定,”徐爵淫邪笑道,“奶子府的奶孃都年輕健壯,喫得又好,奶子格外的濃。老爺喝的這壺奶,是從一個十五歲奶孃身上擠出來的,最嫩了。”

“十五歲,”馮保鮮鮮地打了一個嗝,問道,“是不是最小的?”

“是最小的。”

“難怪味道這麼好。”

馮保說着笑了起來,徐爵也咯咯地跟着大笑。

卻說皇城東安門外北頭,有一處戒備森嚴的大宅子叫禮儀房,俗名奶子府,是一座專爲內廷皇室供應人奶的常設機構。這奶子府直接歸司禮監管轄,掌印的官名叫禮儀房提督。提督之下,還有掌房貼房等官職,掛的卻是錦衣衛指揮銜。按規定,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季選奶孃四十名,一季一換。徵選奶孃要求非常嚴格,年齡須得是十五歲以上二十歲以下的已婚婦女,身材要豐滿,長相要端莊,生下頭胎三個月後方可候選。屆時集中到指定地點,先脫得一絲不掛接受穩婆查驗,身上有無異味,是否有隱疾。若是這一關過了,便梳起高髻穿上宮衣正式住進奶子府,每天由光祿寺支付米八合肉一斤雞蛋兩隻,喫好睡好奶水也就充足。一天擠奶兩次,及時送到宮中。原先規定奶孃只在大興宛平兩縣徵選,後因人源不足,遂又擴大到京城市民。隆慶皇帝在位時,只喜歡喫驢腸而不喜喝人奶,這奶子府常年只養了二十名奶孃。萬曆皇帝一登基,馮保稟告李太后,說皇上年紀小應滋養身體,故又把奶孃擴大到四十名。自去年冬季開始,又提高到六十名。除供應兩個皇太后和小皇上享用外,一些位高權重的大璫也沾恩啜飲。每天,奶子府派專人給馮保府上早晚各送一壺。長期飲用,馮保已是上了癮,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奶子一壺,勝過人蔘一斤”。

啜完了一壺奶子,馮保問:“六十名奶孃,一天擠出的奶,少說也有幾大桶,太后皇上才喝多大一點,都是誰喝了?”

“喲,喝的人可多了。”徐爵憤憤不平地答道,“奶子府提督韓公公,恨不能一天喝一桶。就連吳和一天也喝好幾壺,打一個嗝,噴出的都是奶子味兒。”

馮保皺皺眉沒有接腔,頓了一會兒,又轉了話題問道:“那個郝一標,今天離了白雲觀後在忙什麼?”

徐爵謹慎回答:“小的在白雲觀山門前與他分手,就一直沒見着。”

“他要多少隻船?”

“他只說要船,具體要多少隻還沒說。”

“明兒個你問他,究竟要幾隻船,再有個把月,鰣魚廠的船就該出河了,要早做安排。”

“是,小的明日就到郝員外府上去。”

“價碼兒要談好,”馮保盤算着說道,“這郝一標精兔子一隻,裝一船倭國的洋布來,一路免稅,要賺多少銀子?”

“是,老爺。”徐爵一臉狡黠地答道,“小的和他打交道,從來是先交錢後辦事。”

“這樣就好,”馮保點點頭,又道,“還有,你知會奶子府,從明天起,開始給張先生送奶子,也是早晚兩次。”

“是,奴才這就派人去奶子府通知,”徐爵說着忽然淫笑起來,言語間也就冒邪氣兒,“張先生是該啜啜奶子,補補元氣了。”

“此話怎講?”馮保一瞪眼睛。

徐爵四下裏看看,壓低聲音說:“張先生弄了個相好的,如今正熱乎着呢。”

“啊?”馮保一下子挺起了身子,急切地問,“張先生有相好的了?是誰?”

“叫玉娘,那小姑娘風情萬種,唱得一手好曲兒。”徐爵說着吞了一口口水。

“有這等事!”

馮保腦子裏忽然閃出李太后脈脈含情的眼神,頓時心裏頭像被什麼東西蜇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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